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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里亚的辩证法及其人文意义(一)

来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4期 发布时间:2011-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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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与现实世界的相互激荡既漂浮起沉渣与泡沫,也汇聚着巨大的潜流,突显出某些个体思想者的理论魅力,鲍德里亚无疑是其中之一。从80年代崛起于英语世界,并几度被贴上不同的标签后,鲍德里亚虽然仍被一些人指责为“一个反对无节制的后现代社会的虚无主义者,但是这种错误的理解越来越难以持续”[1]。世界学术范围内对鲍德里亚的重新理解不是偶然的,任何有规模的理解活动都是人类历史进程的内生因素。解释与改造世界的思想酵素最初往往以异端和另类的面目出现,只是思想的异端和另类不会因为人们思维的局限与情感的排斥而销声匿迹,相反,它会在反对的喧嚣声中发展壮大,最终通过扩大人们观察世界的眼界而改变他们的生活,从而促使思想和现实世界的激荡涌入下一个波浪。

  重新理解鲍德里亚意味着给思想一个更新换代的机会,但这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解释学告诉我们,在理解之前,人的头脑并非“白板”,“视域”或“前见”决定着理解的结论,如果从二维空间去理解三维空间中的事物,不但捉襟见肘,所得结论甚至可能与被理解之物风马牛不相及。换言之,如果我们自己没有开阔的理论视野和相应的思想框架,我们就只能在一个相当表面、相当肤浅的层次,选取一些适合自己固有的思维框架的观点加以解释,这些解释即使有一定的逻辑自洽性,但由于视域的局限、前见的陈旧,不但得不出有价值的结论,而且还会造成根本性的曲解和误读。从方法论上说,打猎要用猎枪,捕鱼要用鱼网,没有必要的思想工具就没有正确的认识结论。从世界观的角度看,用日心说而不是地心说才能正确理解天体运行规律,用非欧几何而不是欧几里得几何才能正确理解广义相对论,没有开阔的时空视野就不能把握高度抽象的事物。尽管辩证法这一概念命运多舛,尽管鲍德里亚曾批判过被误用的辩证法,但作为思想与现实之综合运动,[3]辩证法仍然是深入鲍德里亚思想腹地、领会其重大意义的必要途径。

  一、对鲍德里亚辩证法的简要概括

  辩证法是所有思想达到一定深度的哲学家的交汇点。以不同形式呈现的辩证法存在的时间和地球上的人类一样长久。这是因为我们的生活总含有变化和相互作用的重要因素;我们的环境作为一个整体总会对其内部所发生的一切产生决定性的制约作用;而且,“今天”无论何时发生总是来自于已存在过的、含有它的可能性的昨天,而今天又总是会以这种同样的方式导致(和将会导致)明天能够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3]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认为:“景象万千、事态纷纭的世界历史,是精神的发展和实现的过程……以往发生的种种和现在每天发生的种种不但不是‘没有上帝’,却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4]除了上帝的手笔,黑格尔还用了一个种子的比喻:种子是单纯的,几乎是一个点,它小得甚至在显微镜之下也难以看见,但是这一单纯的种子孕育了一棵树的所有性质,种子包含整个的树,它的干、枝、叶、颜色、气息、味道等。[5]马克思并没有像黑格尔那样对辩证法进行了明确而系统的论述,但马克思的《资本论》作为“大写的逻辑学”体现了辩证法的精髓,马克思认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6]。与马克思一样,鲍德里亚也没有专门论述辩证法,但从20岁的“荒诞玄学家”到60岁“搞病毒和转喻”,鲍德里亚的思想发展本身遵循着一个辩证过程,他自己有一个比喻:“由《物体系》到《致命策略》的双螺旋:一个是朝向记号、拟像和仿真领域的普遍旋曲,另一个则是在诱惑和死亡的阴影下所有记号的可逆转性质。在螺旋线上,这两个范式相互依存,却没有改变它们的对立位置。”[7]这里所说的双螺旋类似于中国古代辩证法所讲的“阴”和“阳”,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鲍德里亚还自认:“生与死,善与恶,男性与女性,这些成对出现的概念在我的思想中占有关键性地位。”[8]而且“二元事物的相互作用既不能被消灭,也不能被清除,这是存在之游戏的规则”[9],也是辩证法的规则。

  (一)鲍氏辩证法的时空结构

  辩证法从根本上关乎事物的运动、变化和发展,而事物的能量转化、物质重组和信息交换都在时间与空间的结构中进行。鲍德里亚没有简单地接受启蒙时期的人文遗产,而是突破了这份遗产所由建构的时空框架,使思想跨越到一个更大的时空参照系,在一个制高点上不妥协地批判一切可批判的事物,甚至包括人文科学共同体约定俗成的一切。利奥塔指出,鲍德里亚在拟像、仿真等新名词下建立的符号理论绝非唯心主义和理论恐怖主义,而是对信息技术所带来的时间性模式变化的反思。[10]鲍德里亚的辩证法在时空层次上远远超出了牛顿的时空观,也超越了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而与新物理学中的时空观不谋而合。

  根据宇宙学及新物理学的研究成果,大爆炸使自然界的所有存在物都拥有了共同的起源和认同标志。时间、空间、物质是互生共存的,它们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可分割,共同构成了互为前提和对象的统一的动态整体。时间而非空间给予人们历史方位感,并把秩序赋予社会空间。空间本身就具有时间的性质,它是时间的空间化,即时间在不同时点上的多维度扩散,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时间,时间之矢决定着空间中事物的存在与发展,物质、社会、人类的存在性都建基于时间性之上。“20世纪末科学的主题与此前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事物自组织的肯定,也就是使时间之矢在更高的复杂系统中显现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多元的世界在更高层次上从无序中产生有序,从偶然中产生规律,从混乱中产生结构。”[11]

  关于时间与空间,鲍德里亚写过几行充满玄机的诗句:

  当我提及时间,它还没有来到。

  当我提及空间,它已经消失了。

  当我提及人,他已经死去。

  当我提及时间,它已经流逝了。[12]

  第一句中的时间与最后一句中的时间表达的是时间的两种形态,两者合在一起构成了时间的动态画面,第二句中“空间的消失”表达的是时间对空间的决定作用,无论多么稳固的空间存在最终都会被时间剥夺存在权,人虽然是空间中特殊的存在,但也不能逃避这一命运。与新物理学的时空结构一致,鲍德里亚辩证法的时空结构也是开放的,并与经典力学的世界观分道扬镳。建立在经典力学基础上的辩证法的时空结构具有封闭性,如康德的道德理想国。由于时间是空间的主导,确定不移的客观实在是不存在的。“客观实在的假设之所以占据了我们的大脑,仅仅因为这是一种简便易行的处世办法。”[13]就像牛顿的绝对时空,对特定阶段的人类实践来说,它是有用的,但它并不是真实的,因为客观实在的假设使过去、现在、未来的流动性都被压缩到一个“现在”,一个时间的片断中。“微分的时间消失了,积分的功能性时间胜出了,事物即时地把自身呈现出来,并造成了即时呈现即本质呈现的假象,然而,这绝非事物的本质,而所有缺失自身本质的事物,所有与自身不同的事物,都不是真实的。”[14]鲍德里亚正视时间之矢的存在,他概括道:“实在仅存在于时间和加速度之间的某一个空当中。”[15]

  在鲍德里亚的辩证法中,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场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私人场景(其中时间的空间化体现为个体生活),另一部分是公共场景(其中时间的空间化体现为历史和政治活动)。场景既有人为的戏剧性因素,也有自然的决定性因素,这就是辩证法运行的方式,或者说是世界运行的方式,是社会被安排的方式,是我们存在的条件。“场景的戏剧使我们得以批判地理解历史条件,以及坐落在自然结构中的意识形态活动。”[16]时空场景处于不间断的变化中,而变化和运动需要诸多的载体和媒介,符号就是一个关键性媒介,它的重要功能是维持时空结构的运行。“纷繁复杂的符号布下了一个时空结构,这个时空结构构造了人们的实践场景,决定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的每个自发的行为。”[17]

  (二)鲍氏辩证法的系统论特征

  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中,鲍德里亚引用了安东尼•威尔顿《系统与结构》中的一句话:“对系统进行颠覆必须在更高一级的系统中完成。”[18]在鲍德里亚的著作中,系统(system)是一个使用频繁的关键词,它来源于系统论,系统论与其说属于人文科学,不如说属于自然科学。鲍德里亚对现时代的自然科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多次借用物理学中的概念表达自己的思想[19],熟悉大爆炸理论,并在新物理学的系统论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的系统辩证法。从自然科学中汲取哲学养分并非鲍德里亚的专利,在探讨人的问题时,笛卡尔、洛克、休谟、莱布尼茨、康德等人都充分思考和利用他们同时代的科学发现成果。[20]自从上个世纪60年代贝塔朗菲的系统论创立以来,系统论不断发展,80年代诞生了复杂性适应系统理论(complex adaptive system),也被称为复杂科学(complexity science)。[21]与此同时,人们也回过头去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发现了系统论,并认为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为黑格尔的辩证法补充了“一”之外的“多”的维度。系统论以子系统、要素、层次、结构、输入、输出、有序、无序、信息、控制、反馈、黑箱等一系列新的概念,丰富了人们对事物的辩证发展过程的认识和描述。系统论的影响也渗透到哲学领域,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索绪尔的语言学都有系统论的影子,他们的理论进而被德里达和拉康加以发展,成为后现代哲学的内核,利奥塔、德勒兹、瓜塔里的思想也都可以视为对复杂系统论的哲学诠释。[22]与同时代的哲学家一样,鲍德里亚也对系统论有所感悟,并最终形成了自己的系统论辩证法。

  需要指出的是,在名词使用上,鲍德里亚更倾向于使用“系统”来表达“辩证法”,在鲍德里亚看来,传统辩证法已经被肤浅化和误用了。“在辩证法中有一种乡愁(nostalgia),例如在本雅明和阿多诺的作品中。最精致的辩证法往往会在乡愁中终结。与此相反,也是更深刻的,在系统中有一种忧郁(melancholy),会不可救药、无可辩驳地通往辩证法,这种忧郁通过某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透明的方式,在今天已经占据主流地位。”[23]鲍德里亚在这里提及的辩证法是他所批判的目的论的封闭辩证法,这样的辩证法会在乡愁中终结,因为乡愁驱使人去寻找稳定的精神家园或理想的生存状况,当辩证法被御用来服务于这一目的,它也就使时间维度封闭起来,从辩证法走向了形而上学。而上述论断中的“系统”指的则是鲍德里亚的系统辩证法,所谓系统中的“忧郁”是指开放的辩证法下人的不完美生存状况,鲍德里亚认为,无论人们乐意接受与否,这种忧郁已经广泛地弥漫于当代社会的每个角落。系统辩证法拒绝“以人为本”的目的论,鲍德里亚认为,没有永恒的价值,价值只是系统中的流动因子,它们以语言符号为载体,根据难以察觉的模式生成秩序,按照真实与虚拟的转换机制,执行着系统的指令。

  (三)鲍氏辩证法的运动模式

  物与人、客体与主体、事实与价值,这是鲍德里亚系统辩证法基本的阴阳互动项,两组关系不是简单的对立统一,而是在时空交织的结构中,经过诸多中介或媒介,如符号、信息、技术、消费、身体、仿真、拟像、诱惑等,综合了外在事物与人的心理这两类异质因素,永远处于鲜活而复杂的运动过程中,毋宁说,任何对立都是虚假的,真实存在的只是相互依赖的各种关系项在虚实相间的系统辩证法中不断运动的过程。关系项产生于运动,又充实了运动,但它们本身没有独立的意义,也不会永恒存在。鲍德里亚所论述的任何事物,只有放在系统辩证法的运动中来考察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理解,如果只抓住其中的某一项,如用符号理论来解读鲍德里亚,恐怕只能得出盲人摸象般的结论,因为符号作为“所指”并不是从事物(能指)中抽象出来的象征、虚拟的独立存在物,在鲍德里亚那里,变化、运动是绝对的,符号、象征交换等都是运动的必要中介,它们是系统辩证法的产物和表现形式。

  鲍氏辩证法的运动模式从横向上看,表现为从物到物的运动。物既是鲍德里亚学术生涯的起点,又是其学术生涯的终点。“物的逻辑”在《物体系》中就露出其端倪,经过《消费社会》和《象征交换与死亡》,以及《仿真和拟像》,等到了《致命策略》,“物”已经日渐翼羽丰满,开始把其主人,即近代哲学的“主体”,逐出其领地,按照鲍德里亚的话来说,该物最终要消灭创造它的主人——主体性。“主体的欲望不再位于世界的中心。相反,处于核心地位的是物的运动。”[24]物之所以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就在于它并非辩证法之外的自然状态下僵硬的“自然之物”,系统辩证法中的物以技术为中介,借助于人的智慧的不断运动,并最终成了比人还要高明的“物”,在鲍德里亚看来,技术自动化的欲望不只是技术理性的功能化追求使然,技术自动化是人们固着于物身上的自我形象,实际上是科学技术时代人的自我形象的外在投射。自动化是人的传统形象的消失过程,但却是人的辩证法存在的全面建构过程。自动化的自我完美性,体现了人的理想,或者说,自动化颠倒性地表现了人的全面发展的梦想。这里显示的是一种深层的主、客体相互作用的系统辩证法。由于人而引起的技术革命和技术的加速度发展,以及技术发展本身的逻辑,最终将导致人为其所创造的“物”所控制。马克思曾分析过人为自己所创造的物支配的情形,海德格尔则认为技术是存在的“座驾”,鲍德里亚进一步分析道:在现代技术社会里,技术已经对人本身形成了全面的控制。与海德格尔一样,鲍德里亚也深刻地阐释了技术的本体论地位及时间性内涵。在鲍德里亚看来,制度也是一种技术,当一个制度达到包罗万象的程度(大众传媒、网络、金融市场、人权),它就必然变成古怪的,并分泌出各种各样的毒性:金融崩溃、艾滋病、计算机病毒、调节措施失灵、消息误传等。总之,在鲍德里亚的辩证法中,与其说是人作用于物,不如说是物通过人施加于它的技能为自己开辟一条道路,这似乎有一种对人的报复:客体战胜了主体。然而,没有什么能够使人对此起逆转作用。“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事”,维特根斯坦如是说。[25] 鲍氏辩证法的运动模式从纵向上看,表现为在拟像与仿真的价值操纵下,虚拟压倒真实的象征交换运动,这一纵向运动从属于从物到物的横向运动,两者相互交织,共同推动系统辩证法不断迈向更高层次。

  在鲍德里亚的思考中,以符号为依托,与物质世界进行虚实互动的拟像和仿真是维持系统辩证法的纵向运行所必不可少的中介。拟像有三个序列,这三个序列也是价值的三阶段:自然阶段(使用价值)、商品阶段(交换价值)和结构阶段(符号价值)。第一个阶段的指涉物是自然物品,第二个阶段建立在一般等价物的基础之上,价值是根据商品的逻辑发展起来的。第三个阶段则是进入由符号统治的阶段,在这里其价值的形成依靠的是一系列符号模型。拟像与价值的三个序列在辩证运动中虽然由低到高,但其区分类似于物理学家经常提出到粒子间的区分,一个新的粒子并不会取代早先发现的粒子,而是加入它们的行列,在交错的序列运动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根据系统辩证法的思维推演,鲍德里亚又提出了第四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价值根本没有任何的参照点,不再受制于任何可见事物,而在所有的维度上发散,并占据所有的空隙。这也是碎片化阶段,这一阶段摒弃了任何的等价物,无论是自然的物品还是一般的价值等价物。严格说来,第四阶段已根本没有任何价值法则,而仅仅是一种价值流行、一种价值的大众化突变、一种价值的任意扩散和消散……这就是碎片化的模式,也是我们文化的当前模式。[26]在纵向的辩证运动中,象征是一个关键词,很多学者把“象征”理解为一个静态的抽象化概念,这是不准确的。“象征不是概念,不是体制或范畴,也不是结构,而是一种运动,包括交换运动及各种社会关系的变动。这种运动终结真实,把真实吸收到自身的运动中,与此同时,这种运动也瓦解了真实与想象之间的对立。”[27]纵向运动中的物体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某种功能的载体,功能使物必然进入符号的序列,这是整体系统辩证法运动的一个环节,这一运动以消费活动为中轴,在消费活动中,人们消费的不再是物而是物的意象,而物的意象正是由物作为象征符号在符号体系中的位置决定的,所有这一切都产生于系统辩证法自身的运动规律,并保证着辩证运动的连续性。为什么会如此?鲍德里亚的回答讳莫如深,他认为系统辩证法中的物的功能和人的需要来源于物品中隐含的计划,计划是什么?“计划”不是上帝的神秘旨意,而是非人力左右的系统辩证法本身的展开。“计划”将它的实在性与动力转移到消费物/符号的系统化和人对拥有的无止境的愿望上。从系统辩证法的角度看,克制消费或意图建立一个理想的需要模式来规范它,乃是一种天真或荒谬的道德主义。[28]拟像、仿真、虚拟参与到系统辩证法的运动中,并不断复制并控制真实,这意味着系统辩证法的运动有可能跃向一个更高层次,像《黑客帝国》所透露的,在这个层次,人的肉体和心理结构可能会经历彻底的改变,这也是鲍德里亚后期思想的一个隐密关注点。(待续)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