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年初以来, 朝鲜以令人惊讶的方式迅速调整内外政策, 展示了内政外交的全新姿态, 这将可能成为朝鲜变革的历史拐点。朝鲜今后的走向, 令人充满期待。朝鲜是否会和中国越南一样, 从此开启社会主义改革开放的大门?
据韩媒报道, 金正恩4月27日在北南首脑会谈中对韩国总统文在寅表示“愿意借鉴越南模式”。美国国务卿蓬佩奥7月在河内访问时, 称赞越南革新模式成就突出, 希望朝鲜能够效仿“越南模式”。他说:“当下越南的繁荣和我们与越南的伙伴关系曾经一度令人难以想象, 鉴于此, 我有一条信息希望向金正恩委员长传达:特朗普总统相信您的国家可以复制这条道路。”一时间, 国内外媒体掀起了对朝鲜能否复制“越南模式”的大讨论。
何为“越南模式”
说起“越南模式”, 它的具体含义是什么, 并未有人给出专门的定义。通常来说, 人们会认为这是专指越南实行社会主义改革的独特发展道路, 寓意它不同于中国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改革。西方媒体认为, 越南是中国的学生, 但改革已走到了中国前面。在西方看来, 所谓“越南模式”, 就是指越南实行了更加民主化、自由化和市场化的改革。
然而, 蓬佩奥所言, 除了上述含义之外, 恐怕还表达了美国对越南改革模式的认同, 尤其是对美越关系的肯定。也就是说, 美国不仅希望朝鲜效仿越南实行民主化市场化的改革, 而且还希望朝鲜像越南那样积极向美国靠拢。
那么, 朝鲜能否复制“越南模式”呢?在回答这一问题前, 我们需要了解“越南模式”的具体含义。从越南革新的实践中, 我们可以总结出所谓“越南模式”的几个特点。
一是在经济上实行以市场为主导的外向型经济, 同时鼓励发展私人经济。越南除了大力鼓励出口以外, 还采取激进的外资引进政策。2017年外资在越南总投资中的占比接近50%, 外贸依存度超过180%, 外向型经济特征明显。与此同时, 越南强调发挥市场机制的导向作用。越南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力度较弱, 每年制定的经济增长指标大多数年份都未完成。根据越南庄园主的介绍, 越南政府对农业基本是“无为而治”, 既不负责基础设施建设, 也不收费, 任由承包农业生产的庄园主自己想办法, 因而各地“庄园主俱乐部”非常活跃, 在农业生产环节的种子、肥料和销售等各个环节自行发展, 寻找出路。而在工业企业方面, 政府积极鼓励私人企业。在大多数国有企业处于亏损状态并且贪污腐败频发的情况下, 民众对国有企业唾弃有加, 认为它们既挤占了社会和公共资源, 又破坏了市场机制, 因而非常希望将国有企业进行私有化改革。在生产资料所有制问题上, 越共十一大以超过65%的赞成票, 把“主要生产资料以公有制为基础”从越南社会主义主要特征中删除, 而这被越南理论家认为是越南经济体制改革的一次重大突破。2017年6月召开的越共十二届五中全会决议提出, 把私人经济发展成为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中的重要动力, 促进私人经济快速、持续增长, 要体现在数量、规模、质量和占GDP的比重上。经过30多年的革新, 越南经济市场化和私有化特征非常明显。所以美国前国务卿克里曾表示, 从经济角度看, 越南现在已没有“共产主义”的影子。
二是在政治上虽然坚持共产党的领导, 最终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法权国家”, 但强调民主化和公开性, 公民社会发展趋势明显。有人将越南政治改革模式概括为“可控的民主”, 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方面, 越共强调对党的领导方式进行革新, 把党对国家的领导纳入法律框架内;另一方面提高国会和祖国阵线的表决权和监督权。越南国会对重大问题具有决定权, 可以通过投票决定是否执行党和政府的政策。在司法方面, 近年来加大改革司法制度, 强调司法程序的独立性和公开性、重视人权等。同时越南还通过并不断修改《新闻法》, 越共对新闻媒体的管控放松, 等等。这些政治改革措施已经产生了一定效应。过去几年来被所谓“民意”否定的提案不少, 如修建南北高铁计划、铝土矿开发项目、主办2019年亚运会等, 民主集中制几乎名存实亡。对这一结果究竟应如何看待, 我们不妨参考美国前国务卿克里所言:虽然目前越南是“一党专政”, 但美国正通过“成功的外交手段改变越南”。
三是在外交上实施“积极主动地融入国际”战略, 实行对外关系多边化、多样化和多元化, 在大国之间尤其是中美之间“找平衡”。中越都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 两国在意识形态、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都持有相同或相近的观点。可以说具有很广泛的合作基础。然而南海主权纠纷成为中越关系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 导致中越关系时而出现反复。近年来, 越南积极向美国靠近, 强化美越全面伙伴关系和军事关系, 以此来制衡中国日益增强的影响力。美越两国在军事防务方面的合作更显突出。目前美国已全面取消对越军售禁令, 2018年初美国派航母访问越南, 这是在越南战争结束后时隔43年美国航母首次抵达越南。美国还在宣布取消中国参加多国环太平洋联合军演的同时, 邀请越南参加军演。虽然美国在所谓人权方面还时常攻击越南, 但美国国防部长马蒂斯在年初出访越南之前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发表的讲话中, 已明确表示将越南作为其潜在盟友。显然, 越美两国正在寻找战略契合点, 已不再强调制度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对立。
朝鲜是否具备复制条件
笔者认为, 朝鲜能否复制越南模式, 一方面取决于朝鲜自身的意愿和客观条件, 另一方面还取决于国际环境尤其是中美韩的影响。
首先, 从朝鲜的意愿来看, 虽有非正规消息来源透露朝鲜领导人曾经表达过借鉴越南模式的想法, 但未见朝鲜方面有正式表达。在笔者看来, 朝鲜领导人对所谓“越南模式”表达了兴趣, 同时也在其他场合表达过学习借鉴中国改革开放道路, 希望学习借鉴的是社会主义国家如何从传统计划经济转向借助市场机制来发展经济的路子。因此, 朝鲜会部分学习借鉴越南发展模式, 但不是复制“越南模式”。
其次, 朝越两国虽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但差异性是很明显的。两国都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 但对本国社会主义所处发展阶段的定位不同, 对待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也不同。一方面, 越南认为其当前正处于向社会主义过渡时期, 也就是说越南目前还未进入社会主义社会;而朝鲜认为, 人类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需要经历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社会主义在各国的完全胜利、社会主义在全世界的最后胜利三个阶段, 而目前朝鲜正处在争取社会主义完全胜利的阶段, 因而坚持以建设“朝鲜式社会主义强盛大国”为目标。另一方面, 越南强调大力发展私人经济和充分发挥市场机制的作用, 主张积极推动国有企业的股份制改革和私有化, 让更多的私人资本进入市场;朝鲜则一向强调自立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系。朝鲜宪法规定, 朝鲜建立在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自立民族经济基础之上, 由国家与社会团体和合作社占有生产资料, 按照加强全民所有制对集体所有制领导作用的原则, 有机地结合两种所有制, 逐步把社会团体和合作社所有制转变为全民所有制。金正恩执政后在经济领域也采取了一些创新措施, 提出了“朝鲜式经济管理方法”, 要求在工业领域实行“社会主义企业责任管理制”, 但都没有触及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所有制性质。
第三, 两国政治权力形成的历史路径与结构特点有很大区别。历史上, 越共在建党时是由越南北部、中部和南部的三个党组织合并而成, 这导致越共领导层的权力结构相对分散, 并在发展中形成了“四架马车”的权力架构, 即来自不同地域的党的总书记、国家主席、政府总理以及国会主席为代表的四大最高权力机构之间相互制衡的局面。与此同时, 越南先后被法国、美国殖民统治数十年, 一些西方意识有较强基础。在革新时期采取的积极融入国际的战略导向, 催生了越南社会的“超前民主化”现象。相比之下, 朝鲜政权从历史上看始终保持有强有力的核心地位。其中原因, 一是朝鲜脱胎于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存在政治高度集中的文化历史传统。二是朝鲜劳动党建立初期内部形成多个不同派别, 内部团结问题突出, 历史要求必须要有一个统领全局的人物,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 朝鲜独立后建立了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权, 并借助苏联模式建立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体制, 这对朝鲜集中力量恢复和发展经济、完成现代化的历史使命具有重要意义。三是朝鲜长期面临十分严峻的国际环境, 朝鲜半岛虽然停战, 但并未签署和平协议, 朝鲜直接面对美韩军事同盟, 战争的威胁随时存在。在这样的背景下, 朝鲜把先军政治和建设“军事强国”作为维护本国政治制度的重要保障, 而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制度也成为必然选择。
第四, 从变革的历史背景来看, 越南革新从1986年开始, 当时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正在变革前夜, 越南国内外形势极其艰难, 而同时东亚国家纷纷调整经济发展模式, 因此越南选择走向市场化改革契合了国际大趋势。而当前朝鲜是在顶着高压完成了核武实验后, 又顶着国际高强度制裁, 突然地宣布把战略目标从强军转为发展经济。需要强调的是, 朝鲜仅仅强调将发展经济作为战略重点, 并未宣布采取市场化改革, 也未表示要与国际接轨。这与越南采取的以市场化为导向、推动国有企业股份化和发展私人经济、积极主动融入国际的革新路线是有明显区别的。
从外部影响因素来看, 朝鲜与越南有一定相似性, 但当前的环境已经大有不同。首先, 朝鲜和越南都与美国发生过战争, 而这两场战争都是在中国援助下以美国的失败告终。因此, 两国在发展对美关系时, 都存在制度障碍和历史问题障碍。但美国认为自己已经对越南成功地实施了战略转化, 将其视为潜在盟友, 却至今依然把朝鲜列为支持恐怖主义国家, 朝美首脑尽管实现了历史性会晤, 但两国至今依然是明显的敌对关系。第二, 两国都曾因为美国的阻挠而导致南北分裂。朝鲜半岛至今未能完成统一, 而越南则在1975年美国退出后完成了国家统一。因此, 对于朝鲜来说, 民族同一问题将依然是一个重要考量, 朝鲜的发展不得不受到韩国因素的制约, 韩美同盟关系如何演化将是一个重要问题。第三, 朝鲜和越南与中国的关系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都曾师从苏联, 并在苏联和中国的帮助下打赢了抗美战争, 与此同时两国对华关系也因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斗争而产生一些误解和问题。但中越之间曾经发生过战争, 且目前存在南海领土争议, 而中朝之间不存在核心利益矛盾, 因此, 理论上来说, 朝鲜应更易于与中国发展关系, 得到中国的帮助。然而从现实来看, 中朝关系却未能像中越关系那样密切。
可借鉴而不可复制
综上所述, 朝鲜和越南尽管在制度和道路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但越南革新的历史背景、自身条件和国际环境与当前朝鲜战略调整具有很大差异性。因此, 从社会主义改革路径来说, 朝鲜变革不可能完全复制越南模式, 但可以借鉴越南的某些做法。而从美越关系的视角来看, 越南出于争夺南海主权的需要, 利用美国来制衡中国, 这一点契合了美国在亚洲地区保持霸权地位的需要, 因此美越关系因存在制衡中国这一个最大的契合点而得以发展。朝鲜调整外交战略以改善朝韩关系实现半岛统一为重点, 而中国在推动半岛和平进程中能够发挥重要作用。中朝之间除了深厚的传统友谊, 还有共同的长远目标, 且没有核心利益的分歧。坚持独立自主是朝鲜一贯的外交方针, 朝鲜也没有必要要借助美国来制衡中国, 因而不可能成为美国制衡中国国的棋子。因此, 蓬佩奥期待朝鲜复制“越南模式”, 结果恐怕是要失望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网络编辑：张剑
来源：《世界知识》2018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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