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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道与实践:青年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相遇——海德格尔“那托普报告”的解读

来源:《马克思主义研究》2010年第9期 发布时间:201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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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德格尔关于此在在世界之中的“在世”的说明,人们通常都是通过1927年他公开发表的《存在与时间》获知的。可是,这一此在在世的构境逻辑最早却恰恰是青年海德格尔在五年前的“那托普报告” 中生成的。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青年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逻辑相遇。

  一、实际生命存在的三重世界

  青年海德格尔认为,实际存在的生命运动(不是生命概念)的现实意义是一种与物(人)的交道关系。不是生命在世界中存在,而是生命就是建构世界的关系性活动,生命活动就是世界本身。他把这种人类生命活动之“何所向”的关系指向命名为关照 (das Sorgen)。看透一些,实际发生的人类生命存在,至少在海德格尔已经活下来的生活中,首先不是什么神道的肉身化,不是被还原后的绝对先验本质,而是一种有着明确欲求取向的物性关系建构。

  实际生命运动的基本意义是关照(das Sorgen),即拉丁文的curare。在这种定向的、关照着的“向着某物存在出去(Aussein auf etwas)”,生命之关照(die Sorgen)的何所向(Worauf)在焉,那就是当下的世界。关照运动(die Sorgensbewegtheit)具有实际生命与其世界打交道(Umgangs)的特征。关照之何所向就是交道之何所交(Womit)。现实存在的意义和世界的此在植根于并且取决于世界的特征,变即作为关照着的交道之何所交的世界特征。

  海德格尔的这一段表述非常重要,因为这是他在全新的存在论意义上第一次完整地表述了我们所面对的这个现实世界图景。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起始(后来他在相对于走向诗性的乡土质朴之在的“另一开端”对比中,将其称之为“第一开端”)的这个超越了自然的存在世界。他自己无选择地被抛于此,也不得不打拼(表演)于此。神学的上帝创世说,种种形而上学的本体论都描述过这个世界,但这是上帝死亡之后,海德格尔比任何哲学家都更清楚地透视这个人类现实生命通过特殊的事实存在所建构起来的世界。其实,海德格尔从内心里并不喜欢这个过于功利和经营的世界,人类此在之迷途都缘起于这个开端中的交道关系,而他所憧憬的本真世界却是弃绝这个世界功用存在的反面,那个此时还处在朦胧之中的此岸新天地的“另一开端”。关于这个世界的一切,此时的青年海德格尔能够建构的最关键的逻辑构境之发生和布展都聚集于此。

  在海德格尔这里,人的生命运动的基本意义是关照,人的存在即是向着某物(etwas,某事)存在出去。这是胡塞尔那个意识的意向性的实际存在论化,在布伦塔洛-胡塞尔那里,意向性是说意识总是指向某物,而海德格尔说,人的现实存在不是一个孤立的实体,而是目的性地牵挂于某物的关系,这不是观念的意向,而是人的生命存在的事实上的何所向,向着物,与物和事打交道。这种向着物的交道关系即构成世界。这里有一个重要的断裂,在所有传统思想家承认人之外的世界(上帝创造的世界、形而上学承认的外部实在或观念世界)的地方,海德格尔否定这种世界的外部性。世界就是人的交道关系建构起来的存在场域。青年海德格尔清楚地知道,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出自父亲木桶的劳作和教堂中的服务,父亲的世界就是自己身边的交道关系网。他真正依存的东西不是物,交道关系才是他的存在本身,物性存在不过是这种有所向的交道关系的结晶化和保持。

  此在与世界,这里有一个双方面建构的何所向 关系:人的生命存在就是向着世界关照出去,相反,世界则是向着此在的关照而在此。所以,“世界在此,作为总是已经以某种方式被纳入关照之中的世界而在此”。 我们关照故这个世界在,别无他物。后来海德格尔会发现,在这种向着人的存在需要建构起来关照关系对于物和他人来说,恰恰是暴力性的。关照必然演进为作为技术本质的座架,这是当代世界性的本质。凡是违背关照意志的东西将会被“除害”。

  我得说,这是一个普通劳动者的孩子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不期相遇。青年海德格尔此时肯定没有读过《德意志意识形态》,因为它此时根本没有发表。 但是,海德格尔在这里以接近马克思立场的方式第一次说明了这个世界的现实存在结构。通过另一条道路,海德格尔是无意识地在思辨中重演了抽象的马克思。在1845年之后马克思用劳动生产、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来建构一个不同于自然物性实在的我们自己的社会存在的地方,海德格尔在1922年看到了人们通过打交道的关照建立起来的现实生命活动和生活;在马克思发现人的劳动生产所改变的周围世界的地方,海德格尔也发现了一个此在通过世俗的生命活动建构起来的周围世界。这并非他内心喜爱的本真世界。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青年海德格尔在1922年独自阐述了一个“实践唯物主义(praktische Materialist)”的哲学图景,不过,这个“实践”被形而上学化为交道活动。并且,海德格尔这里的哲学逻辑也并不直接通达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话语,因为,交道和关照都还是日常生活中的经验话语,固然海德格尔的特长是使日常话语获得神性化深意来表达全新的逻辑构境,但交道和关照活动本身的复杂结构和分层则会使这种神性意解主观任意化,并逐渐脱离生活本身。而在这一点上,1845年以后的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从赫斯没有路向的主体性的交往活动走向有“何所向”的改变外部自然和社会生活本身的物质实践的(praktische)活动,再与恩格斯一起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从实践活动中决定社会存在性质的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与再生产活动出发,以生产方式为基础建构起我们周围的世界。显然,青年海德格尔此处的交道一词十分接近赫斯的“交往”一词,只是当海德格尔将交道作为关照的实现时,这种有着“向着物去存在”路向的活动就更接近马克思的实践概念。他们共同认为,只是人们通过有路向的感性活动才建构起自己存在的周围世界。其实,准确地说,这个周围世界的周围只是相对于个人存在,因为它就是人类生命活动本身及其物性附属物。

  于是,海德格尔说,可以“根据可能的关照的方向,世界表现为周围世界(Umwelt)、共同世界(Mitwelt)和自身世界(Selbstwelt)”。 先应该确定的是,这里海德格尔所界划的三重世界并非同质于前面他曾多次涉及的复杂的世界分层。如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他自幼就被告知的神学的彼岸上帝之城的(第一世界)和此岸的世俗人生(第二世界)的二元世界,以及他自己真正依恋的自然本土家乡的亲近天地(原生本真世界)。这是第一个三重世界。然而,中学之后的海德格尔又亲身感受到世俗的此岸世界中,因不同的“何所向”,又会有他不耻和厌恶的富人们的“欢乐”生活世界和劳动者通过劳作(父亲的木工活和教堂服务)维系的悲苦生活世界之分;在大学学习中,他的现实生活和主观存在中,又有他被迫寄居的神学思想世界和他心怡的形而上学世界;现在,则有虚假大学学术场的表演世界和内心隐匿的本真思想世界等等。此处的世界,仅指此岸现实生活实行中的不同世界层面。也是海德格尔此时在其中生存和进行学术表演的世界。他觉得,对于这个世界,唯物主义将其错认为人之外的实物存在总和,唯心主义则不断地告知这个世界的假象性:黑格尔将其揭露为观念为本的物相,康德将它降格为可供先天综合判断重构的经验现象世界,而胡塞尔则将其指认为自然态度中的伪现象之皮。海德格尔面对的世界,则是由人的生活本身按不同的关照“何所向”区分为三个世界:一是由人的关照活动制造生产出来的朝向人的存在需要而构形的物性存在之链环,这是一个新的非自然的相互依存的物性存在者构成的周围世界。后来,青年鲍德里亚在《物体系》一书中演化了海德格尔这一思想。 严格地说,这一周围世界中还应该包括作为客体存在的他人。二是作为主体存在的不同此在之间共同建构的关系世界,即共同世界。这是胡塞尔在“第五沉思”中思考和试图解决的问题。第三,才是传统形而上学高度关注的复杂心身关系构形的自身世界。这是一个最粗线条的界划。

  其实,在青年海德格尔所界划的这三个世界中,第二、三世界都不是重点,主要是第一个“周围世界”的构形和存在是他自认为有价值的理论创造。这是他自己全新“创世记”之根本。在这一点上,青年海德格尔又直接与马克思相一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第一章中,马克思恩格斯在批评费尔巴哈感性直观中的抽象对象世界时,明确指认了由历史性的劳动生产活动和交往建构起来的我们“周围的感性世界(mugebende sinnliche Welt)”,在手稿修改的插入段落中,恩格斯明确写到:“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哪怕它只中断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自己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会很快就没有了。” 在这一思想构境中,青年海德格尔与马克思恩格斯恰好是在同一条战壕之中。马克思恩格斯是在批评费尔巴哈直观唯物主义对人之外对象性自然物质世界的抽象假定,而青年海德格尔则是在不指名地批评胡塞尔和一切形而上学哲学家对人类生命存在之外的独立世界(现象)的假定。因为,我们生存的周围世界就是我们的存在活动本身改变和建构的。

  接下来,青年海德格尔十分具体地指认,“关照(das Sorgen)是对应于生计、职业、享受、无所干扰、无灾无难的关照(die Sorgen),是关照于‘与……的亲熟’、‘对……的了解’、把生活在其最后目标中固定起来”。 这里的表述有两点值得我们关注:一是关照再一次被具体价值化了,我注意到,与马克思和狄尔泰在历史性思考中的抽象“关系”不同,海德格尔将无定向的关系直指为有具体功用目的的“了解”和“亲熟”。海德格尔喜欢用非形而上学的日常术语的再圣化来表达新的形上意义,如同马克思用不是哲学概念的经济学和历史学的术语来说明新的哲学观念。二是海德格尔从心底并不喜欢这种功利性的关照,但它却是生命实际存在的“生计”(箍扎酒桶的劳作和奖学金)、“职业”(牧师与马堡大学哲学系的副教授)、“无所干扰”(有保障地学术研究)和“无灾无难”(入伍参战能平安回来),这些努力去做事而建构出来的关照关系则不断在生活中以目标的形式被固定下来。它原来可能是谋生的手段,可它却固化为人生的目的。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相比,青年海德格尔这里的关照活动方式及其“何所向”本身,恰恰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们物质生活条件的生产与再生产的结果,正是一定的社会生产方式决定了一定历史时期人们的交道和关照方式和基本性质。在这一点上,青年海德格尔的思想还是过于思辨和抽象。

  二、照料、交道性对象实存与逻各斯

  更进一步,海德格尔将关照具象为照料 (Besorgen),它是关照什么(对象物或事)的解读,这是进一步说明生命“实行活动的多样方式及与交道之何所交的关涉存在(Bezogensein)的多样方式:忙碌什么、提供什么、制作什么、由什么来保障、利用什么、用什么来做什么、占有什么、保存什么、丢失什么,诸如此类”。 这由十个什么构成了从对象域生发出来的关照方式,即具体打交道何所交 (照料关涉活动)中建构起来的生命存在。生存不是肉身的实在,而是指向功用对象的交道式的感性做事。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十个“什么”的动词主语无一例外地都是海德格尔并不喜欢的世俗物性功用活动。在1845年之后的马克思那里,建构我们周围世界的基始性活动,开始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叫实践,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具象为物质生产和经济活动。马克思也十分精到地指认了“生产什么(was sie produzieren)”和“怎样生产(wie sie produzieren)”这个更深入的要义。但是,海德格尔这个木匠的孩子比直接享用现成财富的富人们更知道,没有这些交道于物的照料,即没有一切生存。这是世俗生活世界最基底的活动践行场域。

  海德格尔还发现,正是这些物性的打交道的何所交,生成着种种不同的与对象的“确定的熟悉状态和亲熟状态”。所谓亲熟状态,即是做什么事情时获得的成功活动方式之保存和以后再三自动发生的惯性运转。我曾经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语境中将其指认为实践惯性运转。 不断发生的亲熟的关照中,也就会生成一种“做什么”的如何交道的“特定的视野(Sicht)”:这种关照着的交道总是在某个特定的视野中有其何所交;在交道中,与交道一起到其时机并且引导着交道的,是活生生的环视(Umsicht)。关照是环视,而且作为环视的关照,它同时照料着环视之构成,照料着对那种与交道对象的亲熟状态的保障的提高。

  其实,青年海德格尔这里的解析是在具体说明我们生活的周围世界的建构机制,从有意向的交道行为到亲熟式的惯性运转,从交道到环视的不断被构境,世界则建构性地在场。其中,这个“一起到其时机(Mitzeitigung)”很重要,它是指人的谋生活动(关照性交道)总是在一个特定的同时被建构起来的周围环形处境中发生,这个环境不是外在于人的活动,而就是由这种特定的亲熟方式中的交道活动当下突现的环形场域。 环视是对交道亲熟状态的构境式保持。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将其认定为千百万次实践行为重复后积淀下来的逻辑格局(式)。

  同时,恰恰是在这种交道亲熟的方式中,环视规定着何所交的向度,一切对象性的东西在这种何所交的环视牵涉中获得功用性的意蕴,于是,链环起来的有意蕴的存在物“如此这般”地“在此存在”,进而,“世界是在意蕴状态(Bedeutsakeit)之特征中照面的”。 真是太精彩了。世界的意蕴,这是所有思想家都看到的,可是,意蕴缘起何处?这是海德格尔仰着头告诉人们的道理:意蕴缘起于功用性的交道关涉,亲熟的关照活动结构所构形的物(被照料改变形态和功用的自然物)和活动关系(人的生命存在何所向的实行轨道)即是我们生活其中的有意蕴的周围现实世界。

  然而,为什么人们会自以为是地总觉得能够无功利(自然科学研究中的神目观)、无偏见地(胡塞尔式的现象与本质还原)地观察世界呢?海德格尔耐心地分析道:神目观的幻想缘起于人们对于关照何所向的定向的放弃,即不去发现物品现存构形的交道性缘起,不去关心现象的关照本质,假设对象的现成性出场。其实,海德格尔自己也承认,在生命存在的“原始运动趋向”中,就有着一种放弃关照定向的倾向,即不为了什么、不占有什么式的弃绝存在的本有。这是他此时并不想向大他者说起的更深一层的存在道理。此时,他也并非真能说得清楚。但是,在他看来,现实世界中的观察(种种认识论和意识理论)却是一种无意识的误认,因为人们认识对象只是无根地停留在某种现成的外观上,对于这种外观的构形缘起却被无意识地忘记了:在这样一种对朝向照料着的交道的趋向的封锁中,这种交道成为一种没有料理和定向意图的单纯环视。环视获得了纯粹观察(Hinsehen auf)的特征。在观察、好奇(cura,curiositas)之关照中,世界在此焉,并非作为照料着的交道的何所交,而只不过是鉴于它的外观(Aussehen)。

  胡塞尔喜欢讲到的一间房屋、一个讲台,当封闭起它得以被塑形的“为了什么”的交道性意图,我们的确可以还原一种纯粹的现象观察,然而,它只能是一个现成外观中在此存在的伪世界。海德格尔指认到,以这种不问原初交道结构的观察就是所谓科学!海德格尔“恶毒”吧。他把一定历史时期中的认识体系透视为一种将交道世界遮蔽起来的伪世界的外观的认知结果。遗忘交道世界的外观世界的观察,“作为观察着的规定实行自己,并且自行组织为科学”。按这个逻辑下来,就可以获得一种新的看法:科学也是一种实际生命的存在方式,科学家就是这种存在的实际生命形态,他们的专门性事情就是“着眼于其外观的世界之对象联系的规定性”,而这种所谓的科学观察恰好与环视的现象构形“共生共长”。这种外观式的环视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科学的世界图景。这是后来他说“世界成为图景”的深层根据。更重要的是,海德格尔绝非只是在晚年才开始批判科学技术,他从本体论上的思考显然起始得更早。

  并且,“这种环视是以对交道对象性的称呼(Ansprechen)和谈论(Besprechen)方式实行自己的。世界总是在一种确定的被称呼存在、称呼[λογος(逻各斯)]的方式中照面的”。 在外观式的世界中,我们对种种事物的“称呼”(以及不断提到和谈论它们)其实都对交道之中的出场对象性的实在的命名。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学式的揭露:因为在这种命名中,自然物和此在的原初本有是不出场的,我们只是命名了重复谈论到的交道之中的对象性实存,语言系统只是对应交道性实在,而非本有。那么,黑格尔和拉康意义上的“语言是存在之尸”的断言中,死亡的不是本有,而是交道性实存的不在场。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披露。 在1845年以后的马克思那里,即是历史性的实践塑形存在的不在场;在1858-1876年间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中,则是颠倒的物化关系外观中直接劳动交换关系的不在场。而这种确定的被称呼的方式(背后是交道性对象实存)就是逻各斯。这也就意味着,忘记了交道性缘起的外观世界总是在形而上学的逻各斯中照面,只不过,海德格尔眼中逻各斯的本质抽象只是无意识地对应于交道性对象实存的现象之透视。这也就是说,全部西方哲学之始,爱利亚学派从感性现象之“杂多”中抽象出来的不变的那个本质之“一”,只不过为外观的现成实存结构而已。逻各斯不是本真性的本质,而是无根外观世界的形而上学。真是可怕,逻各斯是交道性对象实存的形上之思,而非本有之思,这是海德格尔悄悄揭露的全部形而上学的秘密。我不觉得,此时马堡大学的大他者能够知道海德格尔在说什么。这是他在表演、表现性文本中无意泄露的天机。从这里真正深入下去,我们才有可能把捉到海德格尔对全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批判的真谛。

  三、交道构形之逗留上的观察与解释

  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在“料理趋向的解除”中,或者说是对交道何所交的世界缘起的遗忘之后,功用性的交道本身却在交道性对象那里停顿下来,“交道取得了一种逗留(Aufenthalt)”。交道行为本身是瞬间解构的,但它可以在交道物中以物性构形的方式停留下来。交道在对象构形之中“逗留”,恰恰是这种物性逗留使观察本身成为一种专门的另一层意义上的非物性交道。

  观察本身成为一种独立的交道,而且作为这样一种交道,它就是一种规定性的逗留,即在对操办的节制中逗留于对象性的东西那里。对象作为有意蕴的对象在此存在,而且,只有在方向确定并且分层次的理论化过程中,在单纯事实和事物意义上的对象性东西才形成于世界的实际照面特征中,变即形成意蕴之物(Bedeutsamen)。

  忘记交道性环视世界,交道构形物化于对象,于是,观察则面对这种“逗留”的规定性,观察中发现的意义和意义之物都是这种交道物化逗留的结果。意义不是来源于本有,而是种种交道构形的逗留。新的逗留将会建构新的意蕴之物。这是一段极其深刻的历史性分析。海德格尔很隐晦地告诉我们,观察(“看”)的对象其实不是事物本有的存在状态,而是人们在交道性关照中构形生成的历史性的存在形态,通常人们在“物”中获得的意义,不过是这种交道性构形物化在事物中的“逗留”而已。首先,现象学还原如果不能透视到这一真相,那么,观察中的还原之真(纯粹)则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识形态幻象;其次,逗留性意蕴是基于交道构形的历史性建构的功用性存在及其世界之中的特定照面,而非来自本有之在,所以,交道构形的历史改变必然导致意义和意蕴之物的历史改变。

  大部分不熟悉海德格尔话语生成历史线索的读者,很可能难以进入他这里的复杂思想构境,让我们转换一下学术平台,以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话语对其进行一种重构和重解。青年海德格尔这里的讨论,用1845年以后马克思的话语来说,就是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在马克思那里,他批评一切旧唯物主义将认识的直接基础误认为对象性的感性物质存在,而提出历史性的社会实践才真正构成着认识与外部世界的中介,一定历史条件下的实践功能度决定了我们如何生成观察外部自然的形式以及面对社会生活的意识,所以恩格斯才会说,“我们只能在我们时代的条件下进行认识,而且这些条件达到什么程度,我们便认识到什么程度”。 显然,在历史唯物主义的逻辑构境中,认识与实践的构序关系是肯定性的。但青年海德格尔里,物质实践活动被抽象的交道取代,非本真的交道活动构形在物性存在中的“逗留”,生成着被观察对象的外观,海德格尔并不是在肯定的意义上讨论这一有序关联的。相反,他正是在这一思考构境中彻底否定全部形而上学的。

  接下去,是青年海德格尔关于解释学本质的新透视。按照上面的线索,海德格尔很自然地会重新定义狄尔泰的历史解释学。他说,“实际生命始终都活动于某种特定的被解释状态(Ausgelegtheit)中,活动于一种传承下来的、经过修改或者重新加工的被解释状态中”。 解释不是一种对象性地事后发生的东西,解释总是实际生命存在之中的同时发生的事件。解释与生命的共在表现为一个当下的瞬间建构,生命存在总已经是一种内含着解释的建构物。用后来汉森的话语来说就叫与生活同时发生的“瞬时诠释”。 交道中即有解释(理解),甚至解释是交道得以可能的前提,一定的交道必定在特定的解释之中实现。这个特定的解释即是历史性的体现。首先,生命存在总是在一种传承下来的解释中活动,交道中物性塑形与关系构式的历史结构是从上一辈人那里获得的;其次,这种解释构架总会在新一代人这里被修改、被重新加工,而新的交道方式突现存在出新的解释构架。在这一点上,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青年海德格尔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念的相遇。

  在马克思那里,海德格尔这种玄而又玄的解释学问题成了人类社会生活的现实存在状态。在青年海德格尔看到交道总是内含着解释的地方,马克思看到了,“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die wirklichen Individuen),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 而在青年海德格尔看到“一种传承下来的、经过修改或者重新加工的被解释状态”的地方,马克思则深刻地发现,任何个人在“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数量的生产力总和,人和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在历史上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一代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 我以为,青年海德格尔这里思考与马克思在逻辑思考路向是一致的。虽然,马克思对现实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步趋向的肯定,恰恰会是海德格尔将来所根本否定的,但这并不排除海德格尔此处逻辑构境的深刻性。

  有意思的是,青年海德格尔进一步指出,“环视为生命提供了它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根据这样一些方面得到解释的,在其中,世界作为照料对象而被遭遇和期待,被投入任务之中并且作为庇护之所而被寻求。” 这又回到上面已经交代过的事情上,生命总是在交道性的环视建构的世界之中存在,解释和理解的基础是世界成为照料对象,并且,这些交道性的对象存在的功用目的(“任务”)成为解释的具体所指。这样,青年海德格尔与马克思又更近了一步,如果我们将交道中被照料的世界看成是马克思所说的一代代的生活条件,那么,这种“照料”和“交道”的何所向、何所交正是马克思所说的“特殊性质”,正是这个特殊性质决定着解释学的视阈和质性。

  青年海德格尔认为,对于个体生命存在来说,这一切未必是在意知层面上发生,交道之中的这些解释的方面往往是无意识先在的。

  这些方面多半不明确地可为实际生命所支配;实际生命通过习惯途径更多地陷身于其中,而不是明确地把它们侵占。这些方面为关照运动预先规定了实行轨道。世界的被解释状态实际上就是生命本身置身于其中的被解释状态。在这种被解释状态中,已经在方向上一道确定了生命如何把自身纳入关照之中;而这就是说,在那里已经一道设定了生命此在的一个确定意义(“作为什么”以及“如何”),在其中,人得以把自身保持在本己的先行具有(Vorhabe)中。

  生命的解释隐匿在习惯之中,生活行为习惯和主观习惯。作为人类存在的生命,往往对这种环视世界中暗伏内嵌的惯性行为和认知系统并不能直接察觉,关照运动预先规定的这种世俗存在游戏的规则,它们让生命在这个交道关系中的生存成为有轨道的预设实现。生命的被解释状态取决于交道环视世界的预设性,这种预设让一定历史条件的人成为那个“什么”和“如何”,即在方向上确定了如何将生命纳入关照之中。在存在论的意义上,这就是人的此在之先行具有 。这与上述那个传承中的被解释状相关,在1845以后的马克思那里,这种决定了每一代人生存条件的东西是关系性的生产方式所构成的社会先验。

  青年海德格尔提醒我们注意,关照运动并非是人生命存在之外的一个事件,交道性的世界就依存在生命实现中,并为了生命而在此交道性的存在。此在存在即交道世界在此。这里,海德格尔明确表明,这个世界之存在不是在认识论或者意识现象学的意义上被面对的,即“不是在单纯的被意谓之存在和被考察之存在的意义上来讲的”,而是在存在论意义上成立了。“只有当实际生命逗留于它有所照料的交道运动中时,世界性此在(Weltdassein)的这种方式才自行到其时机。”这个世界性此在即在世之此在,这个在世就是照料性的交道。忙吃忙喝忙生活的交道之中活着的生命。世界的这种此在只是作为一种确定的逗留中形成的此在,才是其所是。这个“所是”,并非本有的所是,而是交道性的构形之所是。(注释略)

  (编辑:刘德中)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