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和发展规律,形成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彰显出无产阶级革命和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深刻内涵。现实的人类实践表明,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体系,这种创造力源自它对现实世界所具有的科学解释力,使其能够久经社会历史与人类实践的检验,并不断迸发出新的生命力。在马克思看来,理论只有彻底才能说服人和掌握群众,才能成为改变世界的力量,“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这就要求理论能够透过纷繁的现象,把握住事物背后的本质。马克思思想的彻底和深刻之处在于,始终立足人类实践及其发展来思考问题,从整体上把握事物存在与发展的规律,并将这种思考凝聚成一种关于对象与对象世界,关于人的存在、活动与发展目标,关于资本主义社会以及人类历史的一种具有真理性的解释,一种全新的科学认识,乃至一种具有内在整体性定力的话语体系。“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思想同样是通过一套独特的术语或词句来进行思想表达与透彻说理。在本文中,我们尝试从话语形式、话语内涵和话语意义三个方面来探讨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其主要着眼点在于探究马克思如何言说理论的话语,以期深化人们对马克思主义本质内涵乃至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理解,推进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发展。
一、追问社会异化根源的话语形式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首先体现为追问资本主义社会异化根源的话语形式。P.C.鲁茨等学者认为,“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异化概念居于一个中心的地位。马克思的人本学、历史哲学和革命哲学,都是以这个概念为基础的”。尽管这种看法尚存争议,但就整体的话语形式来看,马克思的确一直在追问这样一个问题,即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作为启蒙之子,马克思对人的一个最基本的判断在于,人从根本上来说应当是公平正义社会中的完整性存在,其在本性上应该是一个自由自觉的存在,应该是与他者之间充满爱且和谐共存的存在。但现实世界中的状况却全然不同,资本主义的发展并未兑现启蒙运动“自由、平等、博爱”的诺言,反而使整个社会矛盾丛生,并不断加剧阶级对抗以及人的苦难与异化。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深刻影响到马克思一生的思想走向,促使他不断追问资本主义社会异化的根源及其解决途径。这种追问深入的过程,就是他不断由表及里剖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直至把握其本质与内在矛盾的思想进程,它在话语表达形式上体现为从哲学批判、政治批判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大转向。《莱茵报》时期凸显的“物质利益难题”,使马克思清醒地看到同此前哲学信仰不相容的社会异化状况,也使他深刻认识到“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对各种现实问题乃至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正确理解。
透过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首先看到的是现实社会中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围绕工资的敌对斗争,并发现一个十分矛盾的经济事实,即在工业取得巨大发展、社会财富激增的同时,工人却日益走向贫困化和异化。对这一事实的不同解答构成马克思与国民经济学家分歧的起点,他认为它表明了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化存在物同工人相对立,从而否定了后者关于劳动的全部产品属于劳动者的错误看法。从“考察工人(劳动)同产品的直接关系”入手思考问题,就成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非常重要的特点,为其日后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提供了路向。由此,他看到了被国民经济学掩盖的劳动本质的异化,并认为“贫困从现代劳动本身的本质中产生出来”。异化劳动成为马克思正确理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与内在矛盾的切入点。在他看来,异化劳动使人背离自然本性,造成了人同劳动产品、生命活动、类本质以及人与人之间相异化等一系列恶果。资本主义社会中“经济的异化是现实生活的异化”,其实质在于人在生产活动中的异化,“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行为中,表现在生产活动本身中”。这就将问题的焦点导向对异化劳动的本质来源的追问之上,但这种答案无法在国民经济学中找到,必须深入到现实的物质生活尤其是生产活动当中去找寻。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富有创造力的核心在于从生产方式视角来整体把握人类历史以及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对英法等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马克思逐步认识到物质生产在人类活动与文明发展中的根本性意义,因而主张“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通过探讨这些历史,他意识到物质生产方式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从而逐步阐发出以生产方式为基础的“新的科学的世界观”。它的创立标志着科学性与革命性相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的话语开始形成,而伴随其发展完善,马克思逐渐建构起一种能够科学解释资本主义生产活动乃至整个人类历史进程的全新话语体系。在其指引下,他首先破解了资本主义的身世之谜,指明其不过是机器大工业这一现代生产方式造就的产物,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结果,从而有力破除了关于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是天然和永恒的迷信。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尽管取得了生产力上的巨大进步,但没有消除阶级对立,反而因其独特的生产方式将整个社会日益简化为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激烈对抗。这就将问题引向对构成现代阶级斗争的经济关系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探讨之上,因为它“既是资产阶级生存及其阶级统治的基础,又是工人遭受奴役的根由”。
马克思认为,“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理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核心在于弄清资本和劳动的关系这一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资本是积累的劳动”,“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这两个论断构成马克思彻底弄清楚二者关系的关键。通过对社会分工与所有制形式的历史性考察,他认定两大论断能够成立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这种私有制“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最完备的表现”。在这种制度下,资本家作为非生产者却能通过剥削雇佣工人而成为有产者,伴随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循环和扩大,社会财富日益聚集在少数大资本家手中,由此形成更大的资本(积累的劳动)及其对雇佣劳动的绝对支配权。马克思相信,“只要雇佣劳动和资本的关系继续存在,就永远会有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存在”,以及二者之间的敌对斗争。这就将问题的重心导向对资本如何实现剥削雇佣劳动的追问之上,它也成为马克思构建新理论话语的一项重要内容。
探寻剥削的发生与运行机制的实质在于整体把握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也就是要研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生产与交换关系。对此,马克思创造性地从分析商品这一资本主义经济的细胞入手,通过比较一般人类劳动过程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他发现了蕴含在商品生产中的价值二重性及其背后的劳动二重性,并指明后者是理解政治经济学的枢纽。“对劳动过程的控制是任何一种生产关系的决定性特征”,马克思在深入区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基础上,真正看到了以生产交换价值为核心的商品生产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的主导性地位,其中的生产关系与利益关系主要是通过商品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表现出来。通过解析商品及其生产过程,他认为,劳动产品转化为商品形式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才能实现,“资本主义生产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工人把自己的劳动力当做商品出卖的基础上的”。通过详细分析这一特殊商品,他证明了劳动力是商品价值与资本增殖的真正源泉,确证了“价值和剩余价值的剥削一直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核心”,并在此基础上阐发出剩余价值理论。这一理论是马克思揭示资本主义生产奥秘及其剥削本质的关键所在,在细致考察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中,他证实了资本的本质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是在剥削剩余价值基础上形成的财富,由此总结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实质就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其生产关系本质上是一种隐藏在自由竞争表象下不平等的剥削关系,它的目的就是通过不断压榨和剥削雇佣工人的剩余价值以实现利润最大化与资本无限增殖。剩余价值“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范畴,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科学革命的主旨所在”,它的发现标志着马克思真正超越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局限,克服了其围绕分工、竞争等外在表象来建立有关资本主义解释话语的谬误。正是通过以剩余价值及其生产为内容的全新解释话语,马克思阐明了资本与雇佣劳动互为前提且相互制约的真实关系,揭示出“在现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是怎样进行的”。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重点阐明了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及其运行过程,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一种“雇佣劳动(异化劳动)—生产异化—人的异化—社会异化”的解释路径,真正解答了社会异化的根源问题。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必然导致人对外化经济力量的依赖性,雇佣劳动必然创造一个由自己转化出来的统治力量——资本”,雇佣劳动使劳动异化的原因就在于它是资本增殖的手段,并将雇佣工人的命运交由资本支配。为最大限度获取剩余价值,资本不断采用各种方法压榨雇佣工人的剩余劳动,甚至使科学技术进步、机器的发明应用等一系列原本用来提高社会生产力的手段,反过来成为压迫和奴役人的物质力量,致使劳动不再是人发展的需要,而成为使人异化与痛苦的敌对力量。异化劳动创造出异化的社会关系,商品形式更是“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通过拜物教理论的阐发,马克思合理解释了真实的社会关系何以在商品生产中颠倒为物与物之间关系的虚幻形式,以及它如何形成了对人的统治、如何掩盖了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属性及其剥削本质,并说明了现实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间的根本性关联,还有其所带来的种种恶果。伴随研究的深入,马克思深刻认识到“资本逻辑”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支配作用,在其主导一切的时代中,以异化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活动整体发生了异化。这种异化状态通过社会运行机制不断蔓延至整个社会生活过程,最终导致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全面异化。至此,通过深度考察现实的物质生活及其矛盾,马克思终于揭示出社会异化的本质与根源。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首先在于它的话语形式,对社会异化根源的追问构成马克思创新理论话语的现实要求与内在动力,是整体理解其思想发展的重要线索。这种追问的目的就是要阐明人类社会历史以及社会异化的产生过程,从而“把现代经济关系赤裸裸地揭露,把资产阶级最大的秘密戳穿”。正是在这种追问中,马克思不断进行“术语的革命”,创造性地使用新的概念与理论来系统剖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真正实现了对其内在矛盾与异化本质的科学揭示。在此过程中,他从整体上把握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的异化状况,揭穿了资本主义“自由、平等、博爱”的不真实,从而为推动人类社会变革和科学社会主义的创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话语内涵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也体现为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话语内涵。这种话语内涵同其话语形式相辅相成,内涵通过形式来表现,形式充分体现着内涵。“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对毕生践行该主张的马克思而言,重要的不只是追问和解释社会异化的根源,更在于追问和找寻克服异化和改变世界的途径,亦即追问世界变革的方式。这也是马克思赋予其整个理论话语的核心意义。
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首要任务是要找寻变革世界的主体,它要求正确理解人这一主体性存在,人的问题因此成为新哲学的核心问题。马克思所实现的哲学革命“如果要总括为一个最基本的方法论原则的话,那就是从‘现实的个人’出发”,个体性的存在构成他整体性研究人的问题的一个起点。个人如何存在?在自然状态下,理想化的个体存在意味着每个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存在,并遵循着“自然的逻辑”。但马克思看到的现实状况却不是这样,在不同的国度、民族或阶级中的个人,其存在状况可能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并受到“社会的逻辑”或者说“政治的逻辑”的强力作用。基于此,他创造性地将“现实的人”作为一切研究的前提,这将其思想引导到一个特别的方向上,即从差异性和统一性的相互关系中去思考人的问题。就统一性而言,每个人都是人,都具有人的特征,都生存于社会之中并具备社会性;就差异性来说,每个个体之间又有着本质的不同,各自具有独特性。通过对这种关系的处理,马克思理解了人与社会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由此认为,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前提在于断定人存在的现实性,然后由人扩展到整个世界,因为现实的世界除了人以外,还有其他各种存在,从而逐步做到对世界的一种整体性把握。其方法论基础在于,将对客观世界的思考转换为对人及其社会关系的理解和把握,因为现实世界除存在本身以外,更重要的是存在人与人、社会乃至自然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最终都体现在社会并集中于人身上。人的存在、活动与发展总是受到所处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规定和制约,因而“‘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成了理论的基本原则”。借助这一原则来考察人类历史,马克思逐步做到了对于人与对象世界及其关系的整体性把握,从而真正确立起“现实的人”作为变革世界主体的至上地位。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富有创造力的源泉在于从“现实的人”的实践出发来整体把握现存世界与现实问题。实践概念作为新哲学的逻辑起点,内含马克思对人的生产劳动尤其是机器大工业生产的深刻思考。在他看来,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要自己生产所需的生活资料,这就注定人要不断进行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人类世世代代都在致力于将“自在自然”转换为适宜生存的“人化自然”,“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现实的感性世界是人改造自然的产物,是社会生产力发展与积累的表现,是人类世代历史活动的结果。通过考察资本主义社会来反观人类历史,马克思看到了机器大工业在提升社会生产力与改变自然环境和社会面貌中所具有的巨大力量,因而主张将工业的历史及其已经生成的对象性存在,同人的本质力量、人的本质内在关联起来进行思考,并认为人类改造世界的根本形式就是以科学技术为基础的物质生产实践,生产方式作为人的活动方式与生命表现方式,本质上体现的是人类改造世界的方式及其发展变化。就此而言,“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实践’、‘劳动’和‘生产’的含义在基本上是一致的”,实践作为人所独有的感性的对象化活动,它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示与实现,是将人与对象世界整体联系起来的真正纽带。
马克思对实践的讨论内含对“社会关系”的深度思考,“如果说实践构成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逻辑起点,那么一定的社会关系则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现实起点”。因为他看到,人对世界的改造始终是以社会的形式来完成,始终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进行,人自觉改造自然的过程就是自主改造社会与自身的历史进程。“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这意味着,人现实的社会生活从来都不是静止的状态,而是处于不断变革对象以及对象世界的运动着的状态,人也并非是抽象或固定不变的存在,而是不断发展变化着的社会性存在,是一种以“革命的实践”不断改造世界以及主体自身的历史过程中的实践存在物。立足“革命的实践”,马克思开辟出一种从主体及其能动性出发理解人与世界关系的哲学新视野,并证实“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从而克服了旧唯物主义仅从客体出发非历史、非辩证的解释世界的主要缺陷。所谓从实践出发,就是从一定生产方式下的“革命的实践”出发去理解人的存在与活动,理解人与人乃至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以及它们在不同社会形态与文明形态中的发展变化。基于这种理解,马克思将人的问题同人的实践活动根本关联起来,认定人是伴随实践不断发展进步的历史性存在,实践既是人的根本存在方式,是社会和自然存在与世界变革的根源所在,也是人发展和完善自身的方式,由此确证“革命的实践”才是人类能够真正变革世界的唯一方式。
科学的实践观的阐发是马克思实现哲学革命的关键,标志着一种以“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为立脚点的新唯物主义的诞生。通过这种以人类实践及其发展变化为主要内容的新哲学话语,马克思从总体上说明了人在变革世界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及其历史图景,肯定人是在不断变革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不断提升认识与改造世界的能力,不断改善自身的生存处境与发展状况。这实际上体现的是一种历史进步观,理解这一点,对于从整体上把握马克思的思想非常重要。马克思坚信,人的存在、发展进步及其对世界的变革等内容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作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真实地反映在每个时代的每个人身上,所以不能将其割裂开来进行思考。应当看到,人作为一种有目的性的社会存在物,人的存在、实践与发展都有其目的性,但这种目的性又不能孤立地进行看待,而是要看到它们具有根本的一致性。就现实意义来说,它们体现的是人类对于更好生活的追求;就终极意义而言,它们都体现着人类对于至善的追求。所谓“至善的追求”,首先是要追求吃穿住行等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为此就要进行物质生产,在满足基本需要以后,便要追求存在感、幸福感等精神生活状况的提升,也就是要进行精神生产,其最终追求的是人的自由解放与全面发展。尽管这些追求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会呈现出不同的形式与特点,但它们是内在统一的,根本上都是为了人的生存与发展。正是在追求至善的历史过程中,人类不断依靠“革命的实践”改变世界,从而不断提升自身的各项能力,不断推动人类文明以及人本身的发展进步。因此,追问世界变革的深层次动因就在于探寻人类向善何以可能。
不幸的是,资本主义制度性地阻碍了人类对于至善目标的理想追求。这就将马克思的思想引向对变革世界的深切追问之上,必须要改变现存世界的理由在于,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成为一种与其本性不符的全面异化的存在。对此,马克思在其著作中曾多有证明,他“不仅将异化问题的语境从哲学、宗教和政治的范围拓展到物质生产的经济范围,还指明理解经济领域的异化对于理解和克服其他领域的异化是必要的”。就此而言,马克思所要变革的世界即是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整个世界。所谓改变世界就是要克服人的异化,消除那些阻碍人自由解放的不利因素,按照“人的本性的要求”和“人的方式”来重新安排世界,从而把本属于人的东西还给人。这也是贯穿马克思全部著作的一个重要内涵,尽管他在不同的作品中有着不同角度的深入思考和不同侧重点的话语表达。比如,它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体现为物质与精神生产的和谐统一,如此才能使被改变了的世界真正合乎自然与人性;在《共产党宣言》中体现为无产阶级革命和实现共产主义,这样才能真正实现人类改变世界的愿望;在《资本论》中体现为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之间的真正统一,如此才能使人以合理的方式变革世界;在马克思晚年的思考中则体现为世界历史思想,即要追求一种消灭了人类野蛮状态的世界文明。世界历史真正实现之日,就是真正实现了共产主义,也就是还人的一切给人之时,从而真正实现物质与精神生产的统一,真正达到自然主义、人道主义与共产主义的统一,真正达成人类对于至善的追求。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创造力也表现为从整体上把握人类实践及其对象,将客体问题转换为主体实践的问题,从而合理地解决了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主客体关系。其整体性话语定力的核心就在于它的话语内涵,如是,马克思的整个思想话语具有了一个内在统一的思想主旨和现实指向,即人要以现实的实践活动改变现存世界。“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在这种思想的指引下,马克思终生都在不断追求对世界作出一种整体性的合理解释,由此探寻能够真正改变世界的现实途径。其思想革命的实质就是“根据‘感性活动’的实践原则而第一次向哲学提出了‘改变世界’这一总的纲领、任务、要求或目的”。这一新理论的根本作用在于指导人类变革世界的实践活动,追问世界变革的方式即是要深入到人类实践中整体把握历史的发展,从而寻求共产主义革命的现实可能性。尽管这种探索并不能使人类强行跳过或取消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却能缩短和减轻新社会诞生的痛苦,以此为人的解放与文明进步开辟新的道路。
三、追问人的解放目标的话语意义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更体现为追问人的解放目标的话语意义。这种话语意义同其话语内涵表里相合,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追问人的解放何以可能。追求人类解放是马克思终生不渝的思想主题,尽管他一生著述繁多,但“‘人类解放’却始终是其整个思想体系的核心,在其学说中占据提纲挈领的地位”。马克思思想因此又能够被称为“人类解放话语”,其话语意义始终指向对如何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解放目标的深切追问。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之所以富有创造力的精神,在于立足“人的解放”这一目标追求来整体把握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方向。关于人的解放,马克思的认识有一个深化发展的过程,它首先透过“物质利益难题”显现出来,面对现实的物质利益与阶级斗争,如何为被压迫者发声并使其获得解放,成为他萦绕于心的“苦恼”。为解决其困惑,马克思开启了以哲学批判来解答政治问题、以政治经济学批判来解答物质生活问题的双重研究道路:一方面是看到了资产阶级革命完成的政治解放的限度与缺陷,从而提出人类彻底解放的远大目标;另一方面是认识到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与奴役状况,以及就人的本性与社会发展规律而言,这种非正常状态必须得到历史性的超越,进而认为人的自由解放已然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时代问题。这就决定了人的解放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美好愿望,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性与历史必然性,它注定是人类发展进程中必须要予以实现的重大主题。由此,“人类解放何以可能”成为马克思新哲学的理论主题,“联系经济学的研究和历史学的考察,从哲学上探讨人类解放的内涵、目的和途径,就成为马克思的首要工作”。这一新哲学的重要任务是“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从中找寻真正实现人的解放的现实道路。
“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前提在于确立人的现实性的至上性地位,将哲学视域从关注整个世界扭转到聚焦现存世界”,“现实的人”的真实境遇成为马克思构建人类解放话语的理论基点。彻底地解放人以彻底地理解人为基础和条件,从“现实的人”所处的不同社会环境与社会关系出发,马克思意识到不同阶级、个体之间的生存状况与异化程度存在巨大差别,这导致人的解放是一个多层次、多领域的复杂历史过程,既涉及个体、群体(阶级)、全人类等多个层面的解放,又涉及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各个领域的解放。但它们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统一于人类解放这个总目标,并都需要经由彻底的社会革命才能完成。他由此阐明了部分解放与普遍解放、个人解放与人类解放之间的辩证关系:部分解放是普遍解放的基础,普遍解放是任何部分解放的必要条件;个人解放只有通过人类解放才能真正实现,每个人的解放是人类解放的前提条件。
从“现实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处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出发,马克思确证了无产阶级是实现人类解放的真正主体。立足群众史观,他认定无产阶级是真正革命的阶级,其历史使命就是推翻资本主义统治与实现共产主义和人类解放。从“现实的人”的社会实践出发,马克思指明了共产主义革命是实现人的解放的现实途径。在他看来,“异化涉及的是现实、实存的对象,只有在涉及对象活动的现实领域中才能加以消除”。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在本质上源于人类变革世界的实践尤其是物质生产活动,因而也必须要在变革世界的实践过程中予以消除。所以他坚信,“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人的解放只能是依靠自身社会实践的自我解放,而无法求助于神明等外在力量。人类实践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决定了人的解放是一个整体性的历史活动,是一个由工农商业和交往活动及其状况共同促成的漫长历史过程。共产主义就是这种“革命的实践”,只有通过现实的共产主义革命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解放。“对异化的扬弃只有通过付诸实行的共产主义才能完成”。因此,马克思人的解放思想的实质就在于,通过彻底的社会革命即共产主义革命来克服人的“非人”与异化状态,使人真正复归自己的本质,最终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解放与全面发展。
马克思探索共产主义的思想历程,同其对社会异化根源、世界变革方式的追问过程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正是在这种追问过程中,他逐步阐发出有关共产主义的科学洞见。在他看来,共产主义是社会整体矛盾的解决方式。由私有制、分工和竞争等原因造成的社会整体矛盾以及人的异化,必须要在共产主义这种世界的整体性变革中才能妥善解决,其要点在于:第一,共产主义扬弃私有制,通过全体劳动者的联合即以社会的形式掌握生产资料与分配社会财富,剥夺资本支配劳动及其产品的权力,从而废除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剥削与奴役,破除“物的关系”对人的统治与压迫。第二,共产主义消灭雇佣劳动,破除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消灭异化劳动,使劳动本身成为人“生活的第一需要”与发展手段。第三,共产主义消灭分工与阶级,消灭阶级统治与国家,代之以真正的“自由人联合体”,从而废除一切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与社会关系对人的压制,为人的全面发展打开新的历史向度。这就是共产主义根本区别于过去一切运动之处,它将推翻一切旧的生产与交往关系,彻底变革整个社会生产活动的方式、目的和性质,因而“建立共产主义实质上具有经济的性质”。共产主义不只是一种伦理道德上的美好设想,而是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与社会问题的真正解决,是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一种科学的替代方案。其本质上是要整体消除社会异化及其根源,在整体上解决人与对象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使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质,从而实现人的彻底解放。
共产主义将开启人类文明演变的新进程。通过整体性考察社会形态的演进,马克思意识到人的存在与发展、人对世界的改造以及解放目标都统一于社会形态的更替之中,人的解放与社会形态嬗变具有内在一致性。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他首次提出以人的发展状况为标准的社会形态划分方式即“三形态论”,认为人类历史终究会超越以物的依赖性为核心的第二大形式,走向个人全面发展的第三种形式即生成全新的共产主义社会形态,从整体上克服以往社会形态的种种弊端,以此真正实现人的解放。“异化的克服意味着人类在更高层次、更合理的社会形态中成为一个整体,人成为人自身。”在他看来,这种历史性的超越并不会自动发生,不仅需要建立在资本主义社会积累的全部生产力基础之上,而且需要不断用革命的手段来改造世界,在不断变革现存的过程中逐步推动社会形态的历史更替。“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共产主义是人类需要不断追求的社会存在形式,因为人的解放是一个内容丰富且内在于整个人类历史中的复杂过程,不是说从资本主义统治中解放出来,人类社会就再不会有矛盾,人的解放任务就能彻底完成,单是从自然束缚中解放出来,就是人类需要永恒面对的话题。就此而论,共产主义是要开启人类文明演变的崭新进程,那种将把共产主义当成万能药方来解决一切问题的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而且只能是幻想。这意味着,必须立足于人的实践活动以及世界历史进程来理解和实现共产主义。世界的历史性在于人类历史会逐步走向世界历史,每一个民族、国家以及个人改造对象的实践活动,都是人类改造世界的历史进程和整个世界历史运动中的一部分、一种形式,所以共产主义只有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才能真正实现。“每一个单个人的解放的程度是与历史完全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一致的”。共产主义不仅是全新的社会形态与文明形态的形成,更是“共产主义新人”的历史性生成,只有在人不断自我革新、自我完善的历史过程中,世界历史、共产主义以及人的解放才能真正实现。
马克思晚年人类学和历史学研究的思考重点就是世界历史问题,即整个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他不是去思考作为抽象存在的人类,而是立足全球视野去思考作为世界历史性存在的人类,非常注重考察不同国家或民族之间的差异性,并“强调了历史条件的特殊性、时代发展提供的多种可能性以及人类活动在塑造现实和实现变革中的核心作用”。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不是单独靠某一个国家或民族就能够实现,而是需要全体人类的共同参与和不懈努力。此种意义上,马克思坚信人类社会当前仍处于文明的史前时期,只有实现共产主义,我们才能走向真正的文明社会。对人的解放目标的追问实际上是在追问共产主义如何实现,也就是要追问,人类社会如何才是最自由、公正以及人与人之间充满爱的社会,亦即真正实现了世界历史和人类解放的“至善社会”。因此,马克思新哲学的核心功能在于回答如何实现共产主义,并以理论的彻底性与科学性说服和掌握群众,以此指导全世界的共产主义运动,所以人们才称其是关于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全人类彻底解放的学说。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创造力更表现为从整体上把握人与世界、主体与客体之间矛盾的解决,从而正确地把握了人与社会的发展目标与未来走向。其整体性话语定力的根本就在于它的话语意义,正因如此,马克思的整个研究活动具有了一种明确的目标性指向。无论是他的政治与哲学批判,还是政治经济学与空想社会主义批判,甚至是晚年的人类学与历史学研究,根本上都是在围绕“人的解放”这一终极目标来展开其话语,其所追求的不是哪一个阶级、民族或国家的人的解放,而是“彻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并力求消除“一切不合人道的和违反自然的现象”,使人成为合乎人性和个性自由的存在。正如习近平指出,马克思“第一次创立了人民实现自身解放的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博大精深,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为人类求解放”。
四、结语
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不是编造新的词句来解释现存世界,而是从社会生活的表象及其矛盾入手深究其根源,直至找到根本性的合理解释,并在此基础上寻求对现存世界的真正改变。其理论思想的创造力源自于,通过对社会现实与人类实践的深刻理解,从整体上把握人与对象、对象世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合理地解决了长久困扰人类的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哲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问题,形成一种从人的现实存在、人的实践活动、人的发展走向来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哲学新话语。这种话语“第一次使人类对外在世界的整体认识发生了根本的革命……历史的整体性与历史进步的整体性在这种科学的历史理论中得到真实而准确的表达”。马克思通过追问社会异化根源来整体把握资本主义的异化本质及其矛盾,以及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状况,侧重的是从客体角度来“解释世界”;通过追问世界变革的方式来整体把握人类实践及其对象,以及人在变革世界中的主体性作用,侧重的是从主体角度来“改变世界”;通过追问人的解放目标来整体把握社会形态更替和人类未来发展方向,以及人自身在追求自由解放过程中应肩负的历史使命,侧重点是从主客体关系合理解决的角度来“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由此不断推动人类社会向好向善发展。这些追问深入发展的过程,就是马克思逐步实现从整体上理解和把握对象与对象世界、人的存在与发展、资本主义社会乃至人类历史的深化过程,同时也是其理论思想逐步形成、丰富和创新的发展历程。
马克思主义理论有着内在统一的思想逻辑和理论主旨,即存在一种整体性的话语定力。这主要通过追问社会异化根源的话语形式、追问世界变革方式的话语内涵、追问人的解放目标的话语意义集中体现出来。话语形式、话语内涵与话语意义紧密相关、相辅相成,作为一个整体,它们共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根本区别于他者的理论特质,使其能够凝聚成一种形式鲜明、内涵突出、意义明确的话语体系。正因这种整体性话语定力的存在,马克思才能真正从整体上把握人与人、社会乃至自然之间的关系,真正做到宏大叙事与微观叙事的统一,并形成一个思想丰富但表意完整的话语体系。因为一旦离开整体把握人类历史的那种宏大叙事,其思维就会像浮萍一样缺乏根基,就可能会走向相对主义、不可知论,甚至是达达主义;但如果仅仅停留于宏大叙事,不去思考那些微观的问题,就又容易走向绝对主义,甚至是虚无主义。此种意义上,马克思哲学既不是相对主义也不是绝对主义的,而在本质上是科学的,它既不是超验主义也不完全是经验主义的,而是经验与现实、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
如是,马克思的全部著作才能成为一个内在自洽的“艺术的整体”,使其真正能够成为指导人类改变世界的行动指南与运动纲领。正如列宁评价的那样,“马克思的观点极其彻底而严整,这是马克思的对手也承认的,这些观点总起来就构成作为世界各文明国家工人运动的理论和纲领的现代唯物主义和现代科学社会主义”。面对现实,深入研究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整体性话语定力,对于人们深化理解马克思主义的本质内涵,推动马克思主义在新时代的发展创新,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和理论体系,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来源:《理论探索》2025年第1期
网络编辑: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