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问题
来源:《马克思主义研究》2014年第6期
发布时间:2014-11-19
本刊记者
陈先达,男,1930年生,江西省鄱阳县人,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博士生导师。195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1956年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主任,校学位评定委员、校务委员,第三届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北京市哲学学会会长,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哲学组组长,北京市社科联顾问,中国历史唯物主义学会名誉会长。现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和哲学学部召集人、中国人民大学校学术委员会主任。1991年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著有《陈先达文集》(6卷本),哲学随笔《哲学心语》、《回归生活》、《宜园杂论》、《史学拾零》、《我的人生之路》、《散步•路上》等。著作和论文两次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曾获教育部优秀著作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特等奖、一等奖和吴玉章著作奖等多种奖项。
▲(采访者简称▲,下同):陈老师您好,我刊发表过一篇您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访谈并产生了良好反响。不久前,中央政治局进行了以历史唯物主义为主题的集体学习,请您谈谈您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些新思考好吗?
●(被采访者简称●,下同):好的。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体学习时的讲话,强调马克思主义哲学包括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的集中体现,是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思想基础。习总书记还特别对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的历史唯物主义作了深刻论述,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强调我们党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取得的一个又一个胜利。从习总书记的重要讲话中,我体会到他不仅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而且重视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意义。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意义,加深了我们对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认识和理解,克服了过去我们只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而不太重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缺点。习总书记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方法论作用,无论是对实际工作,还是对我们这些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者,特别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者,具有重要的方向性意义。我们过去在从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时,往往在基本原理的一些概念和范畴中不断争吵,而很少注重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即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作为认识工具和认识方法的作用,因而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内容或者流于空洞或者严重脱离实际。缺少方法论,不注重现实性,那么,与社会和人类实践结合最紧密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就会变为抽象教条。应该承认,长期以来对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研究的不足,是我们研究和讲授历史唯物主义的短板。
▲:陈老师,恩格斯多次强调历史唯物主义是研究方法,而不是套语。运用和套语的界线何在?
●:运用是分析,套语是标签。分析,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方法论指导,对具体历史过程、事件,或人物,进行具体分析;而标签,则是对具体历史过程、事件,或人物,不加分析塞进既成的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范畴或概念的框架中。可以说,一个是从事实出发,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分析事实;一个是从原则出发,以原则来套用事实。
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从根本上说,就是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这个结合的方式或中间环节,就是运用,而运用的本质就是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分析中国问题的基本立场、观点、方法。没有方法,就不可能运用,马克思主义就不可能中国化,只能教条化,像王明那样。习总书记以中国革命、建设、改革各个不同时期的历史经验证明,我们党之所以取得一个又一个胜利,就是因为我们党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系统、具体、历史地分析中国社会运动及其规律,在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过程中,不断把握规律、积极运用规律。习总书记说的,“系统、具体、历史地分析”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
坚决反对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套语的马克思和恩格斯本人,就是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问题的典范。只要读读阐释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和必然灭亡规律的《资本论》,读读分析拿破仑第三何以能黄袍加身,又何以必然被钉在耻辱柱上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读读《共产党宣言》就能懂得什么是运用,什么是方法论,什么是套语。《资本论》和《共产党宣言》完全是以生产方式为依据,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为核心来分析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和必然灭亡的,但你很少发现到处充满这些范畴和概念,更看不到游离事实之外的这类用语。马克思写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完全是以当时法国的阶级和政治状况为依据的阶级分析方法,但你很少看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字眼。这些都完全溶化在对事实的分析的方法中,这些分析具有不可抗拒的理论力量和逻辑力量,使人不得不信服它的真理性。
我再举我们这代人亲身经历的例子来说明运用和套语的区别。中国末代皇帝溥仪和俄国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具有不同的命运。中国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1959年得到特赦,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普通公民,而且得到中国共产党和中央政府的妥善安排。而俄罗斯帝国最后一位沙皇尼古拉二世和他一家却遭到处决。
▲:这两个重大历史事件,离开了对特定的历史条件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就不可能有正确的理解。
●:是啊。叶利钦在重新安葬沙皇的葬礼上的演说,为十月革命给苏联人民带来的世纪伤痛表示忏悔,他把杀害尼古拉二世家族的事称为俄国历史上最耻辱的一页,并称十月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时期是一个血腥的世纪。叶利钦不仅是为沙皇一家之死表示忏悔,实际上是对俄国十月革命的彻底否定,对苏联人民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否定,极其明显地表明了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控诉、谴责不过是为布尔什维克的行为贴上了一个“暴行”的标签,这种标签并没有真正揭示事情的本质。沙皇一家仓促被处决与当时新建的苏维埃政权由于白军的进攻处于危殆中的紧急形势不可分,与沙皇具有的对反苏维埃力量的象征性的号召力不可分。沙皇是一面旗帜,他对正在叛乱的白军具有号召力和凝聚力。这是一个不得已的仓促决定,是处于脆弱而立足不稳政权自我保存的决定。只有把沙皇一家之死放在人类第一个新生的苏维埃政权四面受敌的历史条件下,才可以理解。
处死皇帝并非十月革命的首创,法国路易十六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就曾被送上断头台。革命应该包括人道主义,但没有人道主义的革命。革命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有流血,会发生一些所谓违背人道的行为。但我总以为,真正的革命者对待反革命远比反革命对待革命者要宽容得多。只要稍有历史知识就会明白这一点,应该具有历史唯物主义的眼界,不加分析地用“人道”、“暴行”作为套语套在革命的头上,会遮蔽人们对历史过程的正确认识。
溥仪在建国十周年的特赦,既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的宽大政策,也因为中国社会主义政权当时并非处于危如垒卵的情况。经过劳动教育,溥仪确实得到改造,再也没有作为皇帝的任何号召力和影响力。对他的特赦,只能彰显中国共产党宽大胸怀和政策。俄国的末代皇帝和中国末代皇帝的命运,是在两种国情、两种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两种结果。企图把它们塞进同一个模子里,是完全错误的。
正因为历史唯物主义强调方法论,强调针对具体对象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而不是套用,因此任何专靠引证、专靠引用经典著作中某句话或某个论断来回答和解决现实问题都无济于事。以引证代替分析就是贴标签,实际情况是千差万别的,各有特点。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论断总是具体的、有针对性的。列宁说过,资本主义这种或那种类型的发展因素有可能无穷地复杂地结合在一起,只有不可救药的书呆子才会单单引证马克思主义关于另一历史时代的某一论述来解决当前发生的独特而复杂的问题。
由上可见,什么算套语、什么不算套语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功能。套语是从原则出发,不加分析逼迫事实迁就原则、削足适履;而运用是立足事实,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分析现实。可以说,运用是直立着的,以事实为据;而套语则是倒立着的,以“范畴”为据。我认为最需要强调的是,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当套语用,贴标签,会造成比公开不赞成甚至公然反对历史唯物主义更大的伤害。因为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套语,很容易让人误认为这就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是败坏历史唯物主义的声誉。这就是为什么恩格斯在晚年通信中强烈反对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现成公式和套语的原因。反对历史唯物主义变为套语,也是保卫历史唯物主义,不过这是以正确对待历史唯物主义来保卫历史唯物主义。我们应该认真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讲话。
▲: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功能应该如何理解?是指其中某条规律,还是作为整体的历史唯物主义?
●:指作为整体的历史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理论既是历史观又是方法论,方法论可以说是处于实践和运用中的基本理论,但它作为方法论运用时,又有它运用时的特点。阶级社会存在阶级和阶级斗争是基本理论,用这种观点观察阶级社会现象的阶级分析就是方法——阶级分析方法,但对不同社会和国家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分析阶级,会有不同的标准。例如,我们土地改革划分地主和富农的标准,如果搬到另一个国家可能算不上地主或富农;我们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时,归为资产阶级的私有者占有的生产资料与财富,与我们现在不少民营企业无法相比。可当时属于资产阶级,现在是社会主义新阶层;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基本矛盾运动规律的概括是理论,可是根据不同情况处理两者关系时就是方法,当生产关系阻碍生产力发展,重点应该放在处理所有制问题上,调整所有制;可当生产力停滞没有得到发展,重点应该抓发展生产力。原则是一个,即都是正确处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关系,可重心不同,这就是依据基本原理在不同时期的运用,这就是方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基本理论,分析上层建筑和上层建筑改革时,着眼于它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经济基础来安排上层建筑的体制和体制改革,这就由理论转变为方法。方法的核心是基本理论,但它是处于运用中的基本理论。既然是运用,就必须考虑到对象的特殊性,结合的特殊性。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来运用,而不是死守普遍原则,就是方法论。否认特殊性必然导致公式化、教条化。因此,由基本理论到方法运用,不是简单地倒转过来就可以办到的,它必须立足现实,从实际出发,紧紧扣住对象自身的特点来灵活地运用原理。
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成为方法,必须注意基本原理的相关性,不能孤立片面地强调其中任何一个方面。在强调阶级分析方法时,必须考虑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对阶级关系的制约作用。阶级和阶级斗争只有在有利于解放生产力、有利于和促进社会变革时才是正当的,而脱离生产和生产方式需要的所谓阶级斗争往往阻碍和破坏生产力的发展。道德教育是重要的,如果根本忘记了道德属于上层建筑,道德问题不可能与社会经济和政治相脱离,就道德讲道德,期望单纯通过道德教育提高道德水平是不可能的。道德教育如果变为一种说教,往往是软弱无力的,社会道德水平的提高需要依靠社会综合治理。再如考察一个国家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变革的关系,不能孤立地考察生产力的水平,必须考察生产关系的性质及其对生产力发展的可容纳度,还要考察上层建筑的状况,即把社会基本矛盾作为一个总体,在总体中考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规律的作用,才能真正理解和把握生产力的最终决定作用。如果脱离社会基本矛盾,把生产力作为孤立因素就会背离历史唯物主义。
▲:这就说到了历史辩证法啊。
●:是的。不讲辩证法,就没有历史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并不是与历史唯物主义相分离的,不能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只是唯物主义,在历史的唯物主义之外再附上一个历史辩证法。这种理解是不对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都强调现代唯物主义本质上是辩证法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就包含历史辩证法,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之外还独立存在一个历史辩证法。每一个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既是唯物主义又是辩证法的,只讲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不讲社会意识对社会存在的反作用,只讲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不讲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反作用,只讲历史规律的客观性不讲人的主体能动作用,只讲阶级不讲个人,只讲人民群众决定作用不讲杰出个人的历史功绩,都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只要你认真思考,你可以发现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全都是相反相成的,包括相互依存的两个判断的统一。这是历史唯物主义中,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内在统一、历史唯物主义可以作为方法论的根本原因。没有历史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原则就是无根之谈。
▲:人们常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社会认识工具具有什么特点呢?
●: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一样,是思维工具,是哲学思维工具。历史唯物主义的思维方法与被思维的对象具有内在的同一性,即正确反映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与社会自身的规律相符合,它不可能成为认识社会历史的认识工具。
历史唯物主义具有双重特性,它既是关于历史过程的理论,可以说是历史本体论;又是历史方法论,是观察历史的思维方法。它之所以是观察历史的方法,首先是因为它是关于历史过程的理论,否则它就不可能是方法。历史认识的基本方法尽管有它自身的特点,但就它的根本内容来说是被运用于历史认识的社会基本规律。从社会存在的根源中寻找社会思潮、分析社会思潮的方法就是被运用于分析中的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理论,从一个时代的物质生产方式中分析那个时代的思想和政治结构就是被运用于分析中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理论。
我们评价历史人物时,把他们放在一定历史条件和时代背景下来评论他们的功过是非,就是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任何杰出人物都是时代的产物、不可能超越历史和时代限制的观点。习总书记关于毛泽东的评价,就是这种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离开基本理论的方法,就是离开对象本性的纯主观的方法;不具有方法论作用或不能化为方法的所谓基本理论,就是教条主义的理论。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以强调他们的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观察世界和历史的方法,正是基于理论和方法的统一。
历史唯物主义不同于历史进化论,也不同于历史循环论。历史唯物主义关于历史螺旋性前进的理论既包括历史进步的客观必然性,又包括历史仿佛复归的辩证现象。历史循环论把历史变作无数互不相关的自我封闭的圆圈,每个圆圈都经历兴起、发展、灭亡的过程,因此历史没有发展、没有进步,只在盛衰兴灭中转圆圈。历史进化论把历史的进步视为自然界的进化,视为简单的直线的没有曲折的上升运动。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进步的观念是充满辩证法的历史进步的观念,社会发展从社会形态演变看是进步的上升的过程,而不是循环运动。无论是社会五形态论或三形态论都是前进运动,社会形态更替中包括曲折、退步、反复、复辟甚至向后的倒退,而且有些现象仿佛回归。例如,与无阶级的原始社会相比,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重新回归共有、没有阶级、没有剥削,社会经历公有制——私有制——公有制、无剥削——有剥削——无剥削,仿佛否定之否定过程,实际上是在更高基础上的回归。我们称之为“历史辩证法”,用这种方法观察历史是历史的辩证思维。历史辩证法是历史自身具有的,而不是研究主体强加于历史的。
▲:阶级分析方法仍然适用于今天吗?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又是无可回避的问题。阶级、阶级斗争、阶级分析方法是当代一些社会理论工作者所不感兴趣的,有人视为理论禁区,不敢谈,也不愿谈。可是,研究社会科学,无论是研究历史还是分析现实,完全把阶级、阶级斗争和阶级分析方法弃之如敝履,如何研究?理论工作者不能随风倒,应该有自己的理论坚定性。
有学者说,阶级斗争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性观点,马克思自己就说过,在他之前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法国史学家就发现了阶级和阶级斗争。这只有一半是对的,并不全面。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从经济研究中发现阶级,但并不赞同阶级和阶级斗争。法国史学家承认有阶级斗争,但不知道阶级产生的根源,并把阶级斗争局限在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之间的斗争,并不具有历史普遍性。马克思不同,马克思给魏德迈的那封著名的信中关于阶级与阶级斗争讲了三条,强调他们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点不同于英法的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这不仅仅是因为英法的历史编纂学家只承认从中世纪起到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的斗争,而历史唯物主义强调全部阶级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史,更重要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强调阶级斗争与生产发展的一定阶段相联系,它的存在和斗争方式依赖物质生产方式,以及主张通过无产阶级专政最终过渡到消灭阶级,把阶级的区分和阶级斗争的必然性建立在对生产方式不可分离的联系的基础上,并把阶级斗争视为到达无阶级社会的过渡。把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混同于以往英法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的水平,岂非理论盲目?马克思指出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并非自己首创,并不是轻视它的理论意义;相反,马克思是通过区分表明自己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的重要性,只有正确理解它才能完整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生产方式作为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理论。试想,如果把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从历史唯物主义中剔除出去,阶级社会中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如何通过人与人的关系体现出来?阶级社会如何过渡到无阶级社会?马克思不是偏爱斗争,而是把它视作历史规律,把它作为过渡到消灭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必经之路。如果从历史唯物主义中删去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不仅在理论上无法认识历史和现实,而且在实践上使无产阶级解放成为一句空话。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自己队伍中反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言论如此“不可容忍”。
▲:在当今西方发达国家还有阶级和阶级斗争吗?据说现在既没有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资本主义早期说的那种私有者,也没有无产者。
●:现在的资产者究竟是谁?产权是以股票方式存在,持股人是谁不知道,持股人是流动的,工人同样可以持有股票,工人可以有住房、有汽车、有电冰箱,凡是有产者能享受的东西,他们也可占有,他们不是无产者,据说也属于有产者。在一个亿万富翁可以穿牛仔裤、运动鞋,可以与员工同在食堂进餐,而工人同样可以穿西服,可以休假的社会,谈论阶级和阶级斗争似乎是“闭眼”不看事实。这就是一些论者振振有词地否认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仍然存在阶级的根据。
不过我要问一下,西方社会有雇用者和被雇用者吗?在一个有人凭借资本雇用工人,而工人只能依靠出卖劳动力以工资为生的社会,能没有阶级区分吗?在一个极少数人凭借资本收入占有绝大多数财富,而大多数人没有或只占有极少财富的社会,能说没有阶级区分吗?在历史唯物主义中,阶级本来就是经济范畴,是按人们在生产关系中处于不同地位来划分的。难道在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在生产或流动领域,所有的人在生产中都处于相同的地位吗?都共同占有生产资料吗?共同劳动吗?无产者、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是同一阶级的不同称谓,划分的标准是靠出卖劳动力为生,还是通过资本获取劳动力创造的剩余价值。钱不生钱,钱必须成为资本依靠劳动力创造才能增值!有产者、无产者的“产”不是指生活资料,而是指凭借它拥有并使用能合法地占有剩余价值的货币资本或物化资本。
资本主义工业化过程就是制造近代无产阶级的过程,这个过程并没有结束,尽管工人阶级构成发生了变化。马克思似乎早就预料到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会产生这种变化。他在《资本论》中说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恰恰在于它把各种不同的劳动因而把脑力劳动为主和体力劳动为主分离开来,分配给不同的人,但这种区分丝毫也不妨碍脑力劳动者对资本所有者的关系也是雇佣劳动的关系,他们同样直接从事物质财富的生产,不仅把自己出卖的劳动力的价值再生产出来,并且还直接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脑力劳动的劳动同样是由有酬劳动加无酬劳动的剩余劳动组成的。读读马克思这段话,你不能不佩服马克思的天才预见。白领工人尽管是“白领”,它仍然是当代工人阶级的构成部分。看看当今西方世界,是不是存在为数众多依靠劳动为生的人?是不是有众多失业工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工人?贫困的标准可以变,享受科技成果的程度可以变,但富裕与贫困的对立、两极分化的情况没有变;不仅没有变,而且越来越呈现分化和对立状态。面对当代世界这种状况,居然说工人阶级消失了,全都变成有产者了,马克思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已经过时,如非谎言,就是患上盲目症。
阶级分析方法是历史唯物主义关于阶级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阶级理论不能转变为阶级分析方法,马克思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与英国、法国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区分就失去重要价值。马克思关于阶级理论不是单纯陈述阶级社会的事实,而在于它给人们一个认识历史和现实的方法。
▲:不少人一听阶级分析方法就反感,认为阶级分析方法就是划成分,这极大地败坏了历史唯物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声誉。
●:历史唯物主义阶级分析方法是严肃的具有科学性的认识方法,它对于我们研究历史与现实、研究历史人物、研究思想和思想史都有方法论价值。历史唯物主义对历史上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持科学态度。恩格斯说过,马克思了解古代奴隶主、中世纪封建主的历史必然性,因而了解他们的历史正当性,承认他们在一定限度的历史时期内是人类发展的杠杆,因而马克思承认剥削即占有他人劳动产品暂时的正当性。以为阶级分析方法是逢剥削阶级必反是误解,历史唯物主义从生产方式的结构中看到奴隶和农民反抗的局限性和悲剧性,但对被剥削者和被压迫者不畏强权奋起反抗仍然抱有同情和赞赏。在人类社会历史上真正完整意义的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这是有组织、有领导、有政党、有理论、自觉的阶级斗争。
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而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部,它与全部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处于不可切割的联系之中。有些学者批评毛泽东说的“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唯心主义”是对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歪曲,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理论根源。不客气地说,这是鸡蛋里寻骨头、为批判而批判,根本没有读懂这段话的原意。毛泽东在这里根本不是以一个学究的态度讨论历史唯物主义有哪些基本原理、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战斗,是驳斥美国国务院白皮书和艾奇逊对中国革命的原因和性质的歪曲,以及把希望寄托在中国国内的少数所谓民主个人主义身上,鼓动他们起来反对共产党、反对新政权的煽动言论。在这种背景下突出阶级分析方法难道错了吗?难道在檄文式的评论中要去全面叙述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应用全部基本原理吗?只有书呆子才会这样要求。
老实说,最困难最尖锐的还是在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阶级分析方法还适用吗?不是早就过时了吗?这是个必须进行认真研究的问题。在我看来它仍然有用,只是它变为阶层分析,而阶层分析的依据仍然是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并不是单纯的职业分类。不同阶层,除了职业区分外,还有所有制形式和不同的人在不同形式所有制中地位的区分。如果不存在不同所有制和人们在所有制中的不同地位,就根本不会存在阶层分析,也不会出现新阶层。
▲:谈完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最受责难、争议最多的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请您再谈谈所谓经济决定论吧。
●:好的。我认为,我们应该首先厘清三个不同的概念:“经济决定论”、“唯经济决定论”、“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经济最终决定作用的理论”。“经济决定论”可以说是个含糊不清内容多变的概念,它可以用来指“唯经济决定论”,但不少理论家是用来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
“经济决定论”的罪名似乎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罪,许多学者都咬定历史唯物主义是“经济决定论”。他们都没有对“经济决定论”的是非曲直加以分析,说句不客气的话,有点像中国俗话说的“一犬吠日,百犬吠声”。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规律的概括具有时间特征,当时面临的任务仍然是确立不同于历史唯心主义的根本原则。因此,马克思重点关注的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以及它们之间的矛盾如何推动社会形态的更替,至于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反作用、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并不是考虑的重点。正像恩格斯后来总结的,在早期他和马克思都是把注意力放在经济决定作用上,以便反对传统的历史唯心主义,对其他社会因素的作用没有予以全面的论述,这是时代和任务产生的必然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可以理解,如果一开始就要求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一个相对完整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这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存在只强调一个方面而没有说到相反方面是片面性,也可以说是深刻的片面性。没有这种片面性,就不可能为历史唯物主义奠定唯物主义基础。“经济决定论”的争论可不是新问题。在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晚年遇到的一个重大理论问题就是这个问题。当时的有些马克思主义者也没有分清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经济决定论的界线,例如拉法格这样与马克思最为亲近的人,也把历史唯物主义说成是经济决定论。恩格斯晚年在这个问题上发表过精辟见解,成为马克思逝世后恩格斯晚年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贡献。
我们应该科学理解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经济最终决定作用的原则。它不是“唯经济决定论”,但包括经济最终决定作用的原则。它强调的是生产方式作为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作用。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中,经济建设仍起着基础性作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改变。它既是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经济是社会发展的基础的基本原理,也是科学发展观坚持的重要原则。这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与唯经济决定论毫不相干。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是关于物质生产方式是社会存在和发展的理论,我们和西方的竞赛不是短时期经济总量的竞赛、国内生产总值的竞赛,而是两种生产方式、两种经济体制的竞赛、两种发展观的竞赛。
经济的最终决定作用是就它在社会结构整体中的地位说的,而不是指社会中的一切现象都可以从经济发展中得到解释。恩格斯说过,要从经济上说明每一个德意志小邦的过去和现在的存在,或者从经济上说明那种把苏台德山脉至陶努斯山脉所形成的地理划分扩大成为贯穿全德意志的真正裂痕的高地德意志语的音变的起源,那么不闹笑话是很不容易的。社会现象复杂,任何社会现象都企图求之于经济解释是徒劳的。
在社会发展中从来不是单一的经济因素起作用,而是多因素起作用。但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多因素论,因为它在多种因素中抓住其中起主要决定作用的因素即经济因素。恩格斯说经济是中轴线,其他影响因素归根结底是围绕经济这个中轴线发生作用,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经济。历史唯物主义是从生产方式的最终决定作用来解释社会运动和发展的基础,而不是对任何一种社会现象都要给予经济学的解释。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运用中,我们应该重视经济在社会发展中的最终决定作用。但如果只停留在这一点,就仍然是一种宏观大叙事,而对每个社会的差异性和特点、对多种多样的社会事实,应该从多种因素的作用中得到合理的解释。历史唯物主义是关于在各种社会因素中经济起最终决定作用的理论,而不是简单的经济决定一切的理论。它不是“唯经济决定论”,也不应该称之为“经济决定论”。因为“经济决定论”已被一些学者固化为“唯经济决定论”,从而掩盖了其中包括的经济起最终决定作用的合理原则,从而成为混淆“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经济决定论”界线的掩体。
▲:最后,我再问个问题,历史唯物主义是历史观的根本变革,历史观的变革结束了吗,还需要发展吗?
●:历史唯物主义的创立是马克思历史观的变革,这是恩格斯提出来的。他在《卡尔•马克思》这篇文章中说,马克思“在整个世界史观上实现了变革”。而变革的核心,就是关于“一切历史变动的最终原因”的发现,马克思根本扭转了以往一切历史唯心主义从思想中,从政治变动中寻找历史变动最终原因的观点,从而形成了两种根本不同的历史观。伊格尔顿也承认,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根本改变了人类对历史发展的看法。恩格斯是从根本倒转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关系的角度,说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把历史唯心主义从历史领域中驱逐出去了。因此,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是历史观的变革,是就它产生的意义说的,它把唯心主义在历史观中占统治地位的王位上推下来了,而不是说,从此历史领域中不再有唯心主义。实际上,自历史唯物主义产生以来,历史唯心主义从来没有退出过历史领域,而且不断变化着形态,挑战历史唯物主义;另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变革并没结束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只是为历史唯物主义在新条件下创造性发展奠定了基本原则,而不是说从此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必发展,也无须发展。至矣、尽矣,无所加矣的态度,不是历史唯物主义态度。
历史唯物主义是历史观的伟大变革,但它是不会结束的变革。历史唯物主义和整个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哲学一样,都是与时俱进的,永远不会停滞,也不能停滞。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停滞,就是其生命的终结。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应该发展。当代现实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单纯试金石,不是仅仅用以验证、说明历史唯物主义正确性的新例证,而是使历史唯物主义更加锋锐的磨刀石。当代现实既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理论的实践检验,又是推动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动力。
诚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应该持开放态度。但有一条界线,历史唯物主义只能在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基础上发展。任何推倒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所谓重建、重构,必须反对。
(编辑:汪世锦)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