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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黑暗中的本有: 可以不在场的潜能——阿甘本的哲学隐性话语

来源:《社会科学战线》2013 年第 7 期 发布时间: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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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本是 1968 年左派学生运动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意大利后马克思思潮中的激进哲学家。曾经直接受业于海德格尔,因此铸就了良好的哲学功底,加之他后来对本雅明、尼采和福柯等思想大家的深入研读,所以他的激进思想往往是以极为深刻的哲学思考为基础的。因此,阿甘本就常常会发现一些在表层实证科学层面无法直观的不在场的在场者,他自己也常用霍夫曼斯塔尔的那句名言 “读出从未写出之物”来自我标识。

阿甘本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重要的表述: “人文科学 ( human sciences) 的研究必须将自身轨迹归基到这样一个点: 事情仍然保持在隐暗并尚未被主题化 (unthematized) 的状态之中。仅仅是未解蔽的不可言说之物的思想才能最终标示自身的原创性 ( originality) ”。我觉得,阿甘本想告示人们,他对现实的思考之基根不是现实可见的事物,而是某种归隐性的未说之物。这完全是海德格尔本有论真理观的腔调了。在海德格尔的本有论中,解构了符合论的存在之解蔽性真理更替为存有之归隐性真理,否定了辩证法客体结构的理性之逻各斯之集聚和构序转换为弃让存在的无序性的泰然让之。正是在这个语境中,阿甘本要给我们所展示的他自己“未被主题化的”那些归隐之暗中原创的 “未说之物”。这个 “未说出之物”,我们在福柯的 《知识考古学》一书中能够直接看到。

其实,在以上的讨论中,我们已经分别涉及了阿甘本眼中人类存在中的外在性与内在性关系在资本主义景观社会中的翻转性畸变。特别是外在性的影像和脸的本体性占位,使人类存在中原先居内在性的经验和姿态缺失,由此,人成为没有内在性的空心人。其实,阿甘本的这种批判性思考还有一个更深的重要哲学基础,即潜能存在论。潜能 ( potentia) ,是一种不在场的在场者,也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不在场的在场者也是福柯的话语。福柯的原话为 “不出场的游戏中神秘的出场”。这是我们理解阿甘本所指认的现实生活中内在性缺失的重要前提。

什么是阿甘本所说的潜能呢? 依阿甘本的指引,我们看到远在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那里,他就在《形而上学》和 《物理学》两书中界划了潜能 ( dynamis) 与现实 ( energeia) 。潜能的本原问题,与拥有某种能力相关,我们常常说,我能看到,我能说话,我能思考,这个 “我能”恰恰是在一种能力并不在场的时候被同时道出的。与已经践行的事情 ( 现实) 不同,这就涉及并没有实现出来的潜能问题了。阿甘本说,我们要注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潜能并非简单的不存在,它恰恰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在场的在场。在 《剩余的时间——解读 〈罗马书〉》中,阿甘本将这种 “在场于缺失于它的不在场”称之为零度在场。

潜能不只是 “非存在 ( nonBeing) ”,不是简单的缺失,而是非存在的存在 ( the existenceof nonBeing) ,是不在场的在场 ( presence of an absence) ; 这正是我们称之为 “能力” 或 “力量”的东西。“拥有能力”意味着拥有缺失。潜能不是逻辑上必然的本质,而是这种缺失的存在模式 ( mode of existence of rhis privarion)

这可真是玄虚的形而上学。但这却也真是阿甘本要讨论潜能概念的关键性入口。潜能是一种没有存在的存在,它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场。例如我们上面所讨论的作为人类存在内在性的经验和姿态,它们的可贵之处不是在它们表现出来成为实在,而恰恰在于它们作为潜能归隐于不在场,可是今天的资本主义景观社会中,不仅这些内在的潜能被根除了,并且影像的景观取代了它们的内在性地位,成为存在中的主宰。这又是一个很绕的海德格尔式的思想构境。

阿甘本说,之所以强调潜能的这一方面,因之于亚里士多德早已区分的两种潜能,即作为普遍意义的可以生成性的潜能与已经拥有但没有让其出场的潜能。前者,如同我们指认一个孩子将来可以成为科学家或政治家,这是一个孩子在成长中 “通过学习承受转变 ( 成为他者的过程) ”,而后者则是缘于 hexis,即已经 “拥有”某种能力。然而,这个已经拥有能力的人,“在 ‘拥有’的基础上他也可以不把自己的知识转化为现实 ( mē energein) ,比如说,只要他不去制造某件作品的话。由此,建筑师有不造房的潜能; 诗人也有不去写诗的潜能”。我能,但我不让它成为在场的现实。这第二种潜能,才是阿甘本让我们格外关注的海德格尔秘密思想构境中的潜能。

这种潜能,不单是做这件事或那件事的潜能,也是不做的潜能,是不转换为实际的潜能。这便是为何亚里士多德批评麦加拉学派的原因。后者认为,所有潜能只在实际中存在。亚里士多德想要假定的是潜能的存在: 潜能的在场及其面貌。

这个面貌不是裸露在外的脸,而是亚里士多德在 《物理学》一书中指认的 “缺失 ( sterēsis) 面孔”,一个黑暗和阴影中的相 ( eidos) ( 193b1920) 。阿甘本说,亚里士多德将现实指认为光明,而黑暗 ( skotos) 则是其潜能。于是,这里就有了一个有趣的 “光明与黑暗,现实与潜能,在场与缺失”的辩证法。为此,阿甘本故作神秘地说,“人类潜能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是其无底深渊,就在于它首先是不采取行动的潜能,是黑暗的潜能”。这个 “深渊”也是海德格尔本有论中的核心关键词。显然,阿甘本讨论潜能,不是过去布洛赫的 “尚未”和弗洛姆心理学语境中的意欲出场的潜能,他是要强调一种不采取行动的内在能力。让它在非存在的不在场的黑暗之中,是海德格尔的那个神秘的泰然让之 ( Gelassenheit)

阿甘本告诉我们,亚里士多德在 《形而上学》一书中曾经这样谈到这种不在场的潜能: “所有潜在的东西能够不实现。潜在的东西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所以,同一个东西,既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 ( to aoto ara dynaton kai einai kai mē einai) 。” ( 1050 b 10) 阿甘本将亚里士多德的这一表述称之为 “不同凡响的文字”,进而,“亚里士多德提供了关于潜能本原形态的最明确的描述”。

我们现在可以用他自己的话来定义这种形态,即不存在的潜能 ( potential not to be) 。亚里士多德说,潜在的东西既能够存在 ( endekhetai) ,也能够不存在。Dekhomai 意味着 “我欢迎,接受,承认”。潜在的事物欢迎不存在,这种对不存在的欢迎正是潜能,是根本的被动。它是被动的潜能 ( passive potentiality) ,但不是经历自身以外的他物的被动的潜能; 相反,它所经历和承受的是自身的不存在。

阿甘本发挥道,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动物虽然拥有生存的能力,但它们 “只能做这件事或那件事”,但是, “人类是能够拥有自身的不可能的动物。人类潜能有多伟大,其不可能的空间便有多么深不可测”。这是人区别于动物最关键的方面。人可以弃让存在和不在场! 所以,人才会拥有动物所没有的自由,人类自由的根源正是基于潜能的弃让深渊。

自由不单是拥有做这件事或那件事的力量,也不单是拒绝做这件事或那件事的力量。按照我们所看到的意义,自由是能够拥有自身的不可能,和自身的缺失相连。这就是为何自由既有善的自由又有恶的自由之缘故。

这是一个巨大的颠倒,几乎传统思想中所有关于自由的论述都在于自由施为的可能性,阿甘本这里对自由的看法却是能做之中的不做: “后退一步,海阔天空”。阿甘本在此文的最后说,“与潜能在现实中被消除的传统观念相反,我们在此面对的是一种在现实中保护自己和拯救自己的潜能。这里的潜能,可以说在现实中生存下来,并且以这种方式,把自身交给自身”。用海德格尔本有论的道说来讲,就是自觉地归隐!

为了强化自己的这一论点,阿甘本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就叫 《我们不能做什么?》。我们可以看到,阿甘本还是在诠释亚里士多德的潜能与不能:

潜能在构成上总也是一种非潜能 ( impotentiality) ,每一种有所为的能力总也是一种有所不为的能力 ( not being able to do) ,这便是亚里士多德 《形而上学》第九章中潜能理论的关键所在他说: “不能 ( adynamia) 是一种与潜能 ( dynamis) 相反的短缺,对于同一事物在同一方面所有的潜能都有一个相应的不能。”( 1046a3031)

显然,阿甘本想要强调的是潜能之不能,能做而不做。他说,“决定一个人行动之状况的不仅仅是他力所能及的范围,而且更主要的是他在自身有所不为的可能性方面控制自己的能力”。也由此,阿甘本认为今天最可怕的事物,已经不再是人有什么潜能发挥不出来,而是无所不能的泛滥。

在我们的时代,工作和天职,专业身份和社会角色之间存在着致命的困惑,它们中的每一者都被一个龙套演员扮演着,这个龙套演员的傲慢是和他/她行为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成反比的。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切或做一切的想法——我们不仅怀疑,今天替我检查身体的医生明天会是一个摄影艺术家,而且,处决我的刽子手,就像卡夫卡《审判》里那样,其实是一个歌唱家——不过是如下意识的反映而已: 如今,依据市场对每一个个体所要求的一种柔韧性的品质,每个人都在扭曲着他/她自己。

就像在今天的中国,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是 “麦霸” ( 歌唱家)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摄影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音乐家。我们真的都当想无所不能的 “成功人士”( 占有式的布尔乔亚和马克思的 “大写的人”) 。而在阿甘本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个解放方向上根本的逆转,在原来马克思仍然依从的启蒙的理想中,人们要获得全面的自由发展,决定性的方面就是要从奴役性的分工中摆脱出来,我们将可以做一切。马克思那著名的比喻,“上午打渔、下午狩猎,晚上批判资产阶级”反映了一种潜能的全面释放,共产主义自由王国中的人将无所不能。可是,阿甘本提出的疑问却是,我们是否可以有所不能? 不做什么? 阿甘本对今天已经步入窘境的疯狂人类存在的质问是令人震惊的。

可是,我们真的不能理解阿甘本的用意。以我自己的初步思考,我还是发现了阿甘本哲学启老师海德格尔的身影。不过,这一次不是大家所熟悉的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哲学,而是我已经反复提及的被海德格尔秘密雪藏起来的秘密本有论。19661968 年,阿甘本在海德格尔的研讨班上听到的东西,已经是海德格尔大量使本有论思想显现在场的时刻,我有理由相信,海德格尔真正影响阿甘本的东西,除去海式的哲学思辨方式,更重要的则是海德格尔弃绝存在的本有论思想。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复调思想构境。在此我只能很概要地作一复述。

过去我们研究海德格尔哲学,主要关注了他公开于世的第一种可见思想构境的学术结晶,即他与一切传统的哲学本体论、方法论和认识论作战的思想努力,以往,我们将其指认为 “存在论”,而按海德格尔自己的说法,叫克服形而上学 ( 计划Ⅰ) 。由于迫于外部学术承认和思想传播的压力,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海德格尔不得不以自己内心所反对的形而上学常人话语言说,用深嵌于形而上学之中的更深刻的逻辑理论架构转换和自我解构去克服传统哲学本身对存在的遗忘 ( Seinsvergessenheit) 。克服形而上学,就是在重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开启的第一开端中,超越性地让石化了的存在者 ( Seiend) 归基 ( Zurückgrund),即重新立地 ( Bodenstandig) 或扎根 ( Verwurzelung) 于作为其真实根据的存在 ( Sein) ,存在者与存在的差异,引导着内省的我们 ( Dasein “们”) 领悟生活世界和精神王国中 “何所在”的全新境界。由此,马克思所揭示的已经十分深刻的关系本体论转换为关涉 ( Sorge) 论,一切旧哲学中居统治地位的对象性的表象认识论则深化为融入存在本身的内居论,逻辑解构为思想之境。客体对象消解为交道的物性逗留,抽象 ( 个人) 主体还原为时间中的此在。

在这里,海德格尔可言说的存在之思的本真性,恰恰是拒绝将其本质化、石化为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概念体系。

另一方面,也是直接影响阿甘本哲学立场的更重要的思考方向,为海德格尔另一种长期被他蓄意遮蔽起来的思想努力,即弃绝存在本身 ( 计划Ⅱ) 。弃绝存在,在海德格尔那里也是一种对希腊前苏格拉底原初思境的重返,但这却是从上述形而上学第一条道路中的跳出后的另一开端,它启始和蓄意营造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思想 “深渊”般的魔幻之思境。在这里,海德格尔先建构了更深一层的思想证伪之境: 先前在第一种努力中被打开和重新复基的遗忘存在的西方思想史乃至全部西方文明史,竟然又都被宣判为非本有的人类存在之途。世界的存在状态本身就是 “大地毁灭”和 “诸神逃逸 ”的真正原因。更令人恐惧的学术事件是,海德格尔竟然在他自己发现并引导形而上学归基于此的存在者之存在 ( 根据) 之上再打上叉,并且,这个叉掉一切存在论的全新存有思境建构却是一种几乎不能打开、不可言说的神秘本有 ( Ereignis) 之思境。这是第二次归基、重新立地和扎根。由此,关涉于现世存在的主导性问题深化为面对弃让存在的基础性追问,存在者与存在的差异转换为存在者与存有的差异,存在之解蔽性 ( Aletheia) 真理更替为存有之归隐性真理,时间中的有死者——个人生存此在被内省为历史性生成的此—在,涌现式在场的自然复归于本然的大地与天,偶像化的上帝复归于最后的诸神,暴力性存在被穿透为天地人神游戏其间的本有发生之时—空,依存于存在状态的命名式语言转型为非指称的诗性道说,这就是海德格尔密藏起来的弃绝存在的泰然让之 ( Gelassenheit) 的全新思境。

在我看来,海德格尔本有论中的这个泰然让之才是阿甘本所强调的拥有能力却不能的潜能论的真正本质。当然,我并不认为阿甘本完整地掌握了海德格尔这个秘密文献中生成的本有论,但它的核心观念的确建构了阿甘本的基本哲学范式。(注释略)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