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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昕亭:除不尽的齐泽克

来源:《外国文学》2012年第5期 发布时间:201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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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1989年出版第一部英文学术著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SublimeObjectofIdeology)以来,齐泽克(Slavojzizek)以几乎每年两部学术著作的高产量,迅速在欧美学术界掀起了“摇滚明星”般的轰动效应。他一方面通过对通俗文化的解读,继承了拉康后期思想,另一方面则以《图绘意识形态》(MappingIdeology)的策略,在后冷战的现实语境中,与拉克劳(ErnestoLaclau)、巴特勒(JudithButler)、巴丢(AlainBadiou)等左翼思想家展开对话与交锋。本文试图全面回顾、重点聚焦国内学界对于这位声名显赫的思想理论家的翻译以及研究情况,通过对诸种研究思路、关注课题的梳理,呈现国内齐泽克研究的基本面貌。正视此间存在的问题,接续尚未展开的讨论,也是我们在《理论之后》(AfterTheory)的平淡时刻里,重新反思与探讨当代西方批判理论(CriticalTheories)的一个契机。

  起步:有人说过齐泽克吗?

  1999年,学者王逢振在《外国文学》杂志第3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齐泽克:批评界的一颗新星》的文章。虽然这距离齐泽克出版第一部英文学术著作已经过去了十年,此时的齐泽克,早已是欧美学术理论界的当红明星,但这仍是中国大陆最早介绍齐泽克思想的学术论文。文章介绍了齐泽克的生平以及三部学术著作:《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什么》(ForTheyKnowNotWhatTheyDo:EnjoymentasaPoliticalFactor)、《斜视》(LookingAwry:AnIntroductiontoJacquesLacanthroughPopularCulture)、《除不尽的余数》(TheIndivisibleRemainder:AnEssayonSchellingandRelatedMatters)。正如王逢振谦逊坦言,“由于缺乏研究,又无相关资料”,(67)文章所选的三部著作并非齐泽克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但是这篇文章在介绍了齐泽克这颗“批评新星”之外,也初步奠基了日后国内学界对于齐泽克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齐泽克对于拉康思想的继承以及齐泽克的大众文化研究。同期杂志上,还摘译刊登了一篇齐泽克的论文《拉康与量子力学》(陈永国译),这也是齐泽克的理论著述第一次登临国内学界。遗憾的是,这篇文章所讨论的问题,即“拉康——齐泽克”理论与当代自然科学的前沿发展(如量子力学)之间的关系,至今都未被相关研究者注意。只有季广茂在2011年的最新译著《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的译者后记中,指出作为齐泽克整个理论大厦地基的“实在界”(TheReal),这一继承自晚期拉康思想的概念,事实上是对当代量子力学等自然科学最新发展的文化回应。(302)

  王逢振这篇文章首开先河,却并未在大陆学术界掀起什么波澜,而国内对于齐泽克的集中关注要等到2004年,这一年CNKI共录入七篇关于齐泽克的评介文章。研究文章的大量出现,主要得益于一批齐泽克中文译作的陆续出版。首先是在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季广茂翻译出版了《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并在2004年翻译了齐泽克的中文自选集《实在界的面庞》(TheGrimacesoftheReal),2011年再度出版了齐泽克广受欢迎的《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而从2004年开始,江苏人民出版社开始陆续推出齐泽克文集。到目前为止,齐泽克较为重要的代表性著作都已经在大陆翻译出版(以出版先后为序):《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蒋桂琴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快感大转移——妇女和因果性六论》(胡大平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实在界的面庞》(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胡大平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有人说过极权主义吗》(宋文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幻想的瘟疫》(胡雨谭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应奇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乐》(郭英剑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伊拉克:借来的壶》(涂险峰译,三联书店,2008);《斜目而视: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另外还有两本齐泽克主持编著的著作:《图绘意识形态》(方杰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穆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伴随着大规模中文译介的展开,尽管译作质量参差不齐,一个学术研究热点的出现,亦在情理之中。

  国内较早对齐泽克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是南京大学的张一兵教授。他在2004年集中发表了五篇有关齐泽克的研究论文,这些研究成果后来收入《文本的深度耕犁——后马克思思潮哲学文本解读》(第二卷)一书。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者,张一兵给齐泽克的思想定位是“后马克思主义”(Post-Marxism),他认为齐泽克坚持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但这种批判是通过拉康的中介和渗透,张一兵形容为“拉康话语对于马克思的全面接管”。(332)在研究思路上,他着重阐释齐泽克如何用拉康的概念系统重新书写了马克思关于货币、商品拜物教、意识形态等关键概念。通过对《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的解读,张一兵聚焦于齐泽克所完成的理论对接或曰“接管”——马克思的剩余价值与拉康的剩余快感、马克思“发明”了拉康的症候(Symptom)、马克思的物化与拉康的幻象(Fantasy)等理论的对应关系。借由在马克思主义知识谱系内的解读,齐泽克这位在1999年才进入中国学界视野的“批评新星”有了更为清晰的思想定位:即以拉康话语重新激活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传统,以应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挑战。在《文本的深度耕犁——后马克思思潮哲学文本解读》(第二卷)一书中,张一兵以年代为序,在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德波的《景观社会》、鲍德里亚的《生产之镜》、德里达的《马克思的幽灵》之后,把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列为解读对象,这样齐泽克就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被续写进知识谱系的最新一位。

  推进:不敢问齐泽克的,就问马克思和拉康吧

  随着齐泽克中文译作的陆续出版,以及齐泽克本人于2007年和2010年两度分别访问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多所中国高校,国内齐泽克研究渐成热潮,同时以齐泽克为研究对象的相关博士论文也陆续出版面世,如万书辉的 《文化文本的互文性书写:齐泽克对拉康理论的解释》和韩振江的《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研究》,两部著作均为作者的博士学位论文修改出版。在一个学院知识生产的意义上,齐泽克研究渐次推进,稳步展开。

  从研究内容来看,国内研究非常集中地选择了以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为锚地,仅CNKI收录的学术论文,意识形态研究就占了3/4之多。这主要是因为《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既是齐泽克的学术代表作,也是他的成名作,还是最早被译介进入中国理论界的作品。在张一兵首开先河之后,后继研究大致有几种思路:

  首先是与其他理论家的比较研究。马克思作为第一个将“意识形态”一词带入思想史、哲学史的开创性人物首当其冲,成为定位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参照系。杨生平和刘世衡的论文,通过比较马克思以商品拜物教为重要范式的意识形态批判,将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称为“犬儒式拜物教”,认为齐泽克在对马克思的误读中,最终弱化了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的革命性。张秀琴的《虚假意识与幻像现实:马克思与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比较》一文,从本体论和方法论的角度入手,在本体论层面上指出,与马克思强调的意识形态建构虚假关系从而凸显实践的重要性不同,齐泽克强调意识形态自身已经构成了社会现实本身。在方法论上,齐泽克从马克思带有实践色彩的批判和改造,转移到具有伦理和审美色彩的“穿越幻象”(traversefantasy)策略。作为同样受惠于拉康理论、且推进了意识形态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尔都塞(LouisAlthusser)的意识形态理论也成为比较研究的一种 思考 范式。卢永欣《真实界与意识形态———阿尔都塞和齐泽克对拉康的继承》一文,将齐泽克与阿尔都塞意识形态理论的差异,视为继承自不同时期拉康思想的结果,即阿尔都塞继承了拉康早期思想,在汲取想象界(theImaginary)和象征界(theSymbolic)理论成果的基础上,将意识形态视为个体与所处社会的一种想象性关系。而齐泽克跟随米勒(Jacques-AlainMiller),在拉康后期转向以“实在界”为中心建构理论的基础上,将意识形态视为支撑现实的必需幻象,以逃避实在界的创伤性内核。

  另一种研究思路则是以齐泽克重要的理论概念为切入点,释读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马元龙《症状、幻象与意识形态》一文,以症状、幻象为关键词,借助症状揭秘商品形式的秘密,追问在幻象背后意识形态何以由“知”(Knowing)变为“行”(Doing)。由于齐泽克将意识形态明确概括为历史性的三个阶段(自在的意识形态、自为的意识形态、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因此也有不少研究文章梳理概括这一论述,以及这种三段式划分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如韩振江《论齐泽克的“意识形态三阶段”》。鉴于齐泽克对于意识形态研究的全新贡献,甚至有国内学者索性将齐泽克命名为“后意识形态理论家”。(吴学琴:18)但较有争议的是,齐泽克的确在著作中称,我们正身处于一个“后意识形态世界”,(2002:41)但齐泽克本人能否被称为“后意识形态理论家”?他的意识形态理论在何种意义上是“后”的?是后现代的“后”吗?是After还是Post?是在时间进程上出现于意识形态概念之“后”,还是逻辑意义上对经典意识形态概念的批判性超越?个中概念的使用,还有待斟酌。

  综上,目前国内学界对于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基本研究思路,是将他置于西方马克思主义(或后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框架内进行释读。或是参照马克思、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来定位齐泽克,或是重点解读齐泽克将拉康精神分析词汇入股意识形态批评后,带动的新一轮理论行情。这些研究也都从不同侧面,论及了齐泽克对于意识形态理论的创造性思考。

  首先,在齐泽克看来,今天理论家们面对的问题,并非是人们不知道拜物教以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了人与人的关系,即马克思曾经形容为“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的世界,在今天已经变成了“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他们依然坦然为之”。(齐泽克,2002:45)这就是齐泽克翻转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提出的“犬儒意识形态”之意义所在。这意味着在齐泽克那里,意识形态的秘密,远非马克思的“虚假意识”可以穷尽,也不仅仅是阿尔都塞所谓个人与社会的“想象性关系”。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就是社会现实本身,意识形态提供了对于现实的安全感,避免我们直面实在界的创伤内核。如果说意识形态仍然掩盖了什么的话,那么它掩盖的恰恰就是意识形态背后其实一无所有的空白,因为主体就是建立在空无之上的。如果没有意识形态的神秘化,现实本身就不可能再生。在意识形态保证社会再生产得以实现的观点上,阿尔都塞无疑是齐泽克思想的灵感来源。这同时意味着,对于意识形态批评来说,揭示被特定阶级利益掩盖的剥削关系已经远远不够,还要“穿越幻象”,直面实在界的空洞内核。在这一点上,借助不同的思考路径、不同的知识资源,齐泽克和有“后现代主义大祭司”之称的鲍德里亚(JeanBaudrillard)曲径通幽地抵达了同一终点,只不过在鲍德里亚看来,一个超真实(Hyperreal)世界的出现,宣判了以符号背叛现实的传统意识形态批评已经全然失效。(考林尼柯斯:52)

  随着齐泽克研究的进一步展开,一种新的研究范式也日渐显现,即从齐泽克的另一个重要思想资源拉康入手,分析齐泽克对于精神分析——准确地说是对拉康后期以“实在界”为核心的精神分析理论的批判性继承。其中胡大平《从马克思到拉康——齐泽克与文化政治学之精神分析转向》一文,立足西方左派文化政治学对于精神分析理论的借重,围绕拉康的小客体a(objectpetita)和剩余快感(jouissance),指出了资本主义主体欲望的成因 (objectcauseofdesire),以及资本主义统治得以维持的主体心理基础。另外,目前出版的两部关于齐泽克的研究专著韩振江《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和万书辉《文化文本的互文性书写:齐泽克对拉康理论的解释》,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拉康思想为基点来阐释齐泽克的理论著述。

  韩振江《齐泽克意识形态研究》虽以“意识形态”命名,但完全是在拉康思想的框架内来解读齐泽克。整本著作是架构在拉康欲望图解(graphofdesire)的基础上,来梳理齐泽克的“拉康主义式意识形态理论”。拉康欲望图表Ⅰ“能指与所指交叉的关系图”对应着齐泽克对意识形态的形式研究;拉康欲望图表Ⅱ“理想自我i(a)与自我理想I(A)”,在作者看来,指导着齐泽克有关意识形态秩序与主体之间关系的理论;拉康欲望图表Ⅲ“欲望公式”是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的思想来源;图表Ⅳ“死亡驱力”则是齐泽克最终提出穿越幻象、颠覆意识形态秩序的依据。只在全书最后一章,著作稍略涉及了齐泽克思想中的马克思主义背景。而万书辉的文章以“互文性”定位齐泽克与拉康理论的关系,从主体理论、电影分析、通俗文本等方面入手,试图分析齐泽克对拉康思想的继承、创 新与改造。

  至此一个研究范式的转换已经呼之欲出,即从最初的以马克思主义为知识框架转换到以拉康为基点。究其原因,一方面是随着更进一步研究的展开,拉康精神分析成为解读齐泽克的主要障碍,学者们本着迎难而上的态度,对于齐泽克思想中的精神分析背景给予了更为重要的强调。另一方面,近年来国内拉康研究逐渐增多,当拉康精神分析开始成为当代文艺学者越来越重要的知识背景时,以拉康为锚地对齐泽克进行更为精准的解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在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评价问题上,国内学界在肯定其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及时回应之外,也都谨慎地保持着一种批判性距离,或者指责齐泽克从马克思带有实践色彩的革命立场退却到美学文本批评,或者质疑齐泽克混淆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存在与意识的辩证关系,而一味强调意识(在齐泽克处是无意识)对现实的决定作用。其实类似评价,都是不断重复着欧美学界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定论”,即安德森(PerryAnderson)所言:当代马克思主义学者们从经济学、政治学后退到哲学尤其是美学领域,与政治实践渐行渐远,同时一种悲观失意的情绪开始渐次笼罩整个左翼知识群体。

  未来:除不尽的齐泽克

  1996年,齐泽克出版了《除不尽的余数:论谢林和相关主题》,将一个德国哲学史中的边缘人物谢林(Schelling)推到了前台。在齐泽克的解读里,从康德和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谢林是一个关键的过渡性角色。齐泽克使用了一个相当拉康化的词汇“剩余”(Remainder)来形容谢林在思想史上的地位。或许我们也可以用它来描述目前国内的齐泽克研究:它只是、且只能是一种过渡状态,对于齐泽克的研究永远不可能穷尽,不可能整除,而正是那个不能被整除的剩余物,那个被整除的幻象挤压掉的余数/冗余物,才是批判性揭示社会现实的裂隙所在,是未来原创性思考诞生的母体(Matrix)。瑞克斯·巴特勒在《齐泽克宝典》一书中一语中的:对于他,我们这些当代人能够说出多少他没有说过的东西呢?如何才能比他自己更清晰地解释齐泽克呢?(或者换句话说,什么东西能保证我们把齐泽克解释不清的东西说得更让人明白?我们如何能够确信自己能够贯通驱使他无止无尽地重复和翻来覆去解释的东西呢?)(17)

  兼及语言的不同、学术生产语境的差异,国内的齐泽克研究的确难上加难,在齐泽克进入中国学界十二年之后,仍有许多未尽之意亟待推进,仍有许多研究盲点亟待填补。

  针对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研究,国内仅仅集中于齐泽克的早期思想,主要以《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和《图绘意识形态》两本书为参考资料。事实上,从1989年出版《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以来,齐泽克的思想、包括他的意识形态论述一直处于发展变化中。在2004年出版的与英国学者戴里(GlynDaly)的谈话集中,齐泽克明确表示“我现在不再满意我以前对意识形态的定义了”。(戴里:73)首先是 “短20世纪(shorttwentiethcentury)的终结”——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整个世界进入到一种“后冷战”的情境中——原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的对垒,顷刻间被以资本流动为先锋的全球化叙事消解,但是 “冷战”所留下的创伤记忆、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却并未在“大和解”(Reconciliation)的历史潮流中被充分而有效地反思。这促使齐泽克不断推进他的思考,以回应世界局势的变动对理论的挑战。齐泽克著述的早期现实语境,是在马克思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东欧政治语境中,拒绝教条主义,批判性发展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而在今日哀悼马克思的时代里,齐泽克则越来越向经典马克思主义靠拢,包括他公开打出的标语“回到列宁”(Leninistturn)。这个曾被贴上“不太马克思”的标签、在前社会主义国家找不到教职的学者,现在又被认为“太马克思”了。更吊诡的是,当齐泽克的著作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反对资本霸权的姿态之日,也正是他的书在资本市场上越来越受欢迎之时。这无疑对齐泽克的研究者提出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议题,那就是齐泽克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颠覆性解构,究竟仅止于一种理论姿态还是早产革命的政治实践?其次,在与西方左翼知识分子拉克劳、巴特勒、巴丢等人的对话与交锋中,齐泽克的思想亦在不断丰富发展之中。

  2000年出版的《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 》 (Contingency,Hegemony,University:ContemporaryDialoguesontheLeft),显示出了齐泽克直面左派思想、现实困境的激进理论姿态,而他与拉克劳等“后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明晰。在为 《神经质主体》(TheTicklishSubject:TheAbsentCentreofPoliticalOntology,大陆译为《敏感的主体》)写的译者导言中,台湾译者万毓泽明确将“意识形态与激进民主”称为齐泽克的早期思想,而以《神经质主体》为界,齐泽克开始“告别后马克思主义”,通过决断主义(Decisionism)、行动(Act)而走向“列宁转向”。(20)

  从思想资源来看,国内研究将马克思、拉康视作齐泽克思想的重要背景,而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齐泽克对于黑格尔的批判性重读。黑格尔对于齐泽克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齐泽克本人不断重申真正对自己产生重要影响的既非拉康也非马克思,而是黑格尔。更为重要的是,在齐泽克对黑格尔的重访中,其潜在的对话对象是科耶夫(AlexandreKjoève)开创的当代法国哲学对于黑格尔的解读。科耶夫的黑格尔讲座曾经深刻影响了一代法国思想家,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梅洛-庞蒂(MauriceMerleau-Ponty)、巴塔耶(GeorgeBataille)以及拉康。而齐泽克版本的黑格尔,一方面是明确地向德里达等解构主义者叫板,另一方面亦是以黑格尔为思想资源,再度思考抵抗(Resistance)、否定(Negative)的政治潜能,(IanPark:38—39)而国内至今还没有出现相关的研究论文。

  从研究内容来看,由于意识形态吸引了太多关注的目光,齐泽克著述当中其他丰富的面向非常遗憾地被忽略了。这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齐泽克的电影批评、齐泽克介入当代重要思想论争的宗教著述以及齐泽克与文化研究的关系,都少有学者问津。

  2007年齐泽克编著的希区柯克研究文集《不敢问希区柯克的,就问拉康吧》翻译出版,2010年齐泽克参与制作的电影《变态电 影 指 南 》(ThePervert’sGuidetoCinema)也在国内上市。尽管希区柯克、拉康、齐泽克都是绝对吸引眼球的重量级人物,但是齐泽克的希区柯克研究却显得曲高和寡,无论是电影学者还是粉丝影迷都少有关注。目前发表的论文中,只有孙柏《希区柯克的应答——但要去问齐泽克》一文,围绕齐泽克精神分析理论与希区柯克电影的互动,提出了理论——文本之间的多重的相互阐释关系。事实上齐泽克的希区柯克研究,被美国学者誉为“重新打造了一个有关希区柯克评论的传统”。(斯坦:341)他首先将希区柯克电影中著名的“麦克杜芬”(McGuffin)转换为精神分析意义上象征秩序的匮乏,然后借助对希区柯克镜头语言的分析,重写了形式与内容的辩证关系,于是希区柯克就成了一位假意迎合好莱坞制片规则,实则通过镜头语言颠覆虚假现实的激进导演。而齐泽克另外几部电影研究专著《享受你的症候:好莱坞内外 的 拉 康 》(EnjoyYourSymptom!:JacquesLacaninHollywoodandout)、《恐怖的真实眼泪:在理论与后理论之间的基耶洛夫斯基》(TheFrightofRealTears,KrzysztofKieslowskiBetweenTheoryandPost-theory)至今都未有中文译本问世。另外,齐泽克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却始终在他的著述中保持了对于宗教问题的高度兴趣。

  2000年 齐 泽 克 出 版 了 《易 碎 的 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 得奋斗?》(TheFragileAbsolute,or,WhyIstheChristianLegacyWorthFightingfor?);2001年《论信仰》(OnBelief)问世;2009年齐泽克与“激进神学”代表人物米尔班克(JohnMilbank)的交锋对话文集《基督的畸形:悖论还是辩证》(TheMonstrosityofChrist:ParadoxorDialectic?)出版,再度探讨激进神学的政治价值。但是国内除了宗教研究学者杨慧林发表了一些介绍文章外,还少有学者关注。另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是,齐泽克的重要理论著作,早已成为当代文化研究(CultureStudies)学者的必读书目,但齐泽克本人却对文化研究嗤之以鼻,同样的爱恨纠葛,也发生在布尔迪厄(PierreBourdieu)与文化研究之间。这当中思想脉络的错位、知识传统的不同,包括文化研究自身的困境,都是值得国内文化研究学界予以重视的。

  不难看出,国内学界接受的齐泽克,是一个思辨理论家乃至哲学家。虽然齐泽克也表示哲学思辨始终是“我的真爱”,(张璐诗:146)但是如果我们仅仅将齐泽克视为一个书斋中的批判知识分子、一个炫目地使用拉康精神分析和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论魔术师,那么这种“去政治化”、“去历史化”的定位恰恰是拔掉了齐泽克的牙齿。面对9·11、伊拉克战争、金融危机、阿拉伯革命乃至最近风起云涌的“占领华尔街”,齐泽克都写有专门的文章予以理论解读,国内虽也有翻译介绍,但是缺少系统而有深度的研究。只有香港学者张历君发表于《南方丛刊》的《穿越“9·11”的幻象——读齐泽克的〈欢迎光临真实的荒漠〉》一文,最早也最中肯地对齐泽克大量著述中更为丰富的时事政治评论给予了学术回应。其实从以上这些著作不难看出,齐泽克始终保持着对于现实的高度关注,寻找积极有效的方式介入、改变社会现状,面对当代世界的历史进程发出自己的声音。在2009年出版的著作《首先作为悲剧,然后作为喜剧》(FirstAsTragedy,ThenAsFarce)中,齐泽克接续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中弥赛亚式的共产主义允诺,追随巴丢的“共产主义假设”,宣告9·11事件和金融危机标志着“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的双重死亡,而共产主义终于可以在历史提供的第二次机会中重新开始假设、言说自己。面对这种激进的理论策略,一味指责齐泽克从政治经济批判后撤到文化意识形态批判显然是不够妥当的。而一个新的研究倾向是,自2010年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论文开始聚焦于齐泽克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如张剑《齐泽克的生态危机思想解读》,将自然、环境的议题指向了危机重重的世界秩序。于崎的《论齐泽克反抵抗政治的理论取向》一文,以“减法的政治学”来命名齐泽克重建批判性政治主体的理论野心。(于崎:34)与最初在马克思主义框架内对齐泽克进行理论操演不同,这个新的研究倾向不约而同地凸显了齐泽克对于资本主义的尖锐批判,并且明确地肯定了齐泽克在西方左翼政治全面陷入困境的情境中,左右突围、另辟蹊径的良苦用心。这亦不妨视为在2008年金融海啸冲击之后,面对全球资本主义危机四伏、捉襟见肘的情境,国内学界努力借助新的视角、新的思想资源来重新面对资本主义,而齐泽克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2004年出版的《理论之后》一书中,伊格尔顿(TerryEagleton)不无怅然地指出,在20世纪的尾巴上,随着巴特、福柯、拉康、阿尔都塞等一代大师纷纷谢世,全球思想界进入了一个不再仰赖大师鼻息、但也举步维艰的瓶颈状态。而齐泽克的横空出世,或许也正是伊格尔顿所寄望的理论后继者——他未必是思想大师,但他提供了一种新颖的思考方式,来应对这个福柯、拉康、阿尔都塞从未曾亲历过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中文学术界对于齐泽克的研究介绍,不管是取得的成绩还是存在的问题,不妨都视为回应这个新时代的一种方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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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于崎:《论齐泽克反抵抗政治的理论取向》,载《当代外国文学》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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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张璐诗:《“我没有理想化中国”》,载《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3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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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