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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达:哲学与答案

发布时间:202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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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哲学是没有答案的,只有问题,尤其是没有唯一的答案。因此,哲学是永远的提问;有答案的是科学,无答案的是哲学。这种说法正确与否?如果此说成立,哲学就无是非对错,可以信口胡言。这样的哲学还有什么意义?
  以著名的王阳明南镇观花为例。如果我们问,你不来看花时,在山中自开自落的花存在不存在?存在。你不来看花时,知不知道它存在?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你何以肯定花存在?你来看花时,花才显现在你心中,而你走后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对不对?对。但结论不应是花存在于你心中,而是花在心外,当你赏花时,花才进入你心中。一个属于本体论问题,一个属于反映论问题。无反映,则不知道有花存在。心外无花,则主体不可能有对花的反映。你走了,花与你的心同归于寂,但不是归于无,因为赏花的游客众多,你来我往,人人都能见到花。因此,哲学不能因个人而立论,执着于我,否则就成为唯我论。大家都能见到花,这叫集体意识,而不是个体意识。集体意识是共同意识,大家共同意识到有花的存在,至于各人对花喜爱与否,则属于价值评价,它是多样的。存在是客观的,是一;评价是多样的,是多。唯心主义以多否定一,机械唯物主义则以一否定多。主客体关系往往包含一与多的关系。主体反映是多,这个多属于主体世界;多中有一,这个一属于客观世界。朱熹说理一万殊,天上一轮月,水中有无数月,凡有水处都有月。一方面,这种说法是合理的。另一方面,不合理之处在于,朱熹讲的是理,是外在于物的理,这个理只能是理念世界。相当于说,水果是一,其多种存在是水果的表现。这种看法是头脚倒置的。
  哲学回归生活是由天上回到地上。柏拉图的理念世界,是现实世界之外的世界;程朱理学中的理,是离事而言之理。黑格尔的绝对观念是一个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世界。这些都是非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现实的、实践的世界。人们要研究现实世界的规律,理不过是现实世界规律的升华。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尤其是西方近现代哲学不同。中国哲学是言简而意深,它的智慧蕴藏在命题之中,需要体悟,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西方哲学注重“前提—论证—结论”的联系。可以说,中国哲学概念比较含糊,可解读空间大,争论空间也大;而西方哲学注重概念清晰,推论清楚,结论明确,可解读空间小。西方哲学受自然科学影响大,而中国哲学接近诗意,受文学影响大。换句话说,中国哲学类似写意画,注重神似而非形似;而西方哲学近似油画,讲究画面逼真。
  哲学是追求真理的学问,真理不仅在于结论的真实性,而且在于达到真理的过程的合理性。学习哲学,不仅在于掌握结论,而且要知道结论的根据和如何得出结论的。比如,阶级社会中存在阶级斗争是结论,是研究全部阶级社会历史得出的结论。如果只知道这个结论而不懂它是如何得出的,则这个结论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抽象的真理。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都包含一部认识史。正如列宁所说的,哲学结论应该是关于世界的全部具体内容及其发展规律的学说,即对世界的认识历史的总计、总和、结论。如果只是学习抽象的哲学结论,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么是学不好哲学的。知其然,是结论,知其所以然,是其何以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和过程。
  中、西、马哲学有一个共同主题,即关于人与他生存于其中的外在环境的关系。这个关系在西方哲学中被称为主客体关系,在中国哲学中被称为天人关系,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则被称为人与世界关系。它们的理论各不相同。
  西方哲学谈论主客体关系,有一个从主客对立到主客统一的线索,但统一的基础是主体。在古希腊罗马时代,自然哲学处于主导地位,宇宙是人仰望的天空,自然是外在于人的研究对象。彼时,主客体处于二分阶段。这种区分当然是对的,没有主客体的区分,任何科学研究和人类认识都是不可能的,人不能认识主客不分的对象。可是,当西方哲学发展至近代,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后,“我思”成为存在之根。这样一来,主客体关系倒置,思想决定着存在。思想的决定作用表现在黑格尔的命题“实体即主体”中。实体虽然是人的认识对象,但当实体逐渐被主体把握时,人类发现,作为对象的实体其实是主体的体现。主体与客体并非二分,而是同一的。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在黑格尔那里,认识对象的本质或内容存在于思想之中,对象无非主体的异化;人变得不认识作为自身体现的异在的东西,仿佛不知道回家的孩子,精神处于流浪之中,最后才认识到认识和对象其实是同一的。这显然是唯心主义观念。然而,它的合理之处在于,揭示了人对对象本质的认识是个过程,而思维与对象具有同一性。
  中国哲学研究天人之际,重视天人关系。但它没有把对天人之际的认识导向科学地认识外在世界,而是把它导向道德修养,以求达到最高道德境界,即天人境界。这种关于天人关系的思想一直是儒家学说的主流。因此,儒家学说不可能是科学学说而只能是道德学说。天人境界是什么?就是知天命、识天理,行天道、有天良。天理天良是最高道德境界。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一种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强调世界是有自己规律的客观世界,它的存在和运行不依赖人,即不依赖主体,但人可以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因此,人是在实践基础上达到主体和客体统一的。客体的内容是客体自身固有的,而不是主体的显现。相应地,主体获得的认识内容是从客体中获得的。真理,并非主体赋给客体的,而是主体的认识和客体相一致,即主体中包含来自客体的内容。只有这样,人类才能有科学。各门科学的最高目标就是探求对象的规律,否则科学不能成立。即使研究人,也要把人当作不依赖研究者主体的对象,研究有关人的生存和发展的规律。人之所以能改造世界,正因为有主客二分。改造世界,就是在实践中消除主客的对立而达到主客的统一。没有客体,就没有主客体统一的客观前提;没有主体,就没有主客体统一的动力。主客体统一是一个过程,是在实践基础上逐步达到的。
  主客体绝对统一是不可能的。主客体绝对统一意味着人的认识穷尽了绝对真理,穷尽了世界。这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恩格斯说过,我们现在的认识在后世子孙看来可能是原始的、可笑的。后人纠正我们的错误比我们纠正前人的错误要多得多。否定主客二分,梦想主客绝对统一是狂妄可笑的。主客体实现统一,对个人来说是一个过程,对人类来说也是一个过程,而且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发展进步。
  胡塞尔的现象学,本质上与康德、黑格尔的哲学一样。胡氏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并非回到意识之外的客观存在本身。因为未被意识到的存在,不可能被意识掌握。它存在于意识之外,表明它是不可知的,至少是未知的。凡是在意识中的存在,都是被意识到的存在。因此,回到事情本身,实际上是回到意识中的存在本身。然而,既然是意识中的存在,就不再是客观意义上的存在。这是一个认识论矛盾。事情没有被意识到时,就不可能知道它存在;当其被意识到时,已经是意识中的存在。黑格尔解决这个矛盾的路子,是规定“实体即主体”,实体是被主体化的实体。因此,主客体对立是异化,消除异化则是主客体的统一。统一于什么?统一于主体,或者说统一于绝对精神。另外一条路子是康德的物自体理论。凡是进入人的思想的东西都是现象,物自体是在认识之外的,永远不可能进入人的认知。因此,胡塞尔所说的回到事情本身,不可能是回到物自体,因为它在认识界限之外。一句话,凡被意识到的东西,必存在于意识之中;凡不存在于意识之中的东西,一定是未被意识到。无论是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还是王阳明南镇观花典故,逻辑都是一样的。可以说,这是一个难题。这个难题只有马克思主义哲学才能予以解决。
  毫无疑问,只有进入意识才能被意识到,意识是被意识到的存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此并不否认。于是,我们需要解决两个难题。第一,既然意识是被意识到的存在,未被意识到的存在我们是一无所知的。可是,被意识到的存在,是否由于它被意识到而失去它的客观性呢?是否由于被意识到就会变为主体性存在呢?究竟是我们的意识由于反映存在才成为真正的意识,成为真理性意识,还是存在由于被意识到而成为非客观性存在呢?马克思在其著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第二条中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既反驳了彼岸世界的物自体,也反驳了凡被意识到就失去客观性而不可能有真理的观点。第一条阐述了唯物主义的主客体观,既反对旧唯物主义也反对唯心主义,强调在实践基础上的统一,既保持了客体的客观性,又高度重视主体对客体的能动作用。第二条进一步明确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问题。所谓不可知的物自体,或回到事情本身,都是脱离实践的抽象议论。
  第二个问题是个难题。何以断定世界的物质性,断定没有被人意识到的世界仍然是物质世界?有人认为,按照时髦的实践哲学,人不能承认实践之外的存在,只能承认实践之内的存在。世界物质性的观点是形而上学,是拜物教。我多次驳斥过这个观点。人的实践是有限的,世界是无限的,以人类有限的实践限定无限世界是荒谬的。在人的已知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无限的世界,一个人类的实践还没有到达的世界。如果世界只存在于实践之内,那么实践就是一个封闭的牢狱,而人类实践的扩大就是在向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世界扩大。岂不荒唐?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9月16日
  网络编辑: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