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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祥: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与西方现代性的限度

——兼评海德格尔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

发布时间: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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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不仅在马克思学说中具有基础性地位,而且还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内在相关。对于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差异,我们可以通过重新审视海德格尔论劳动辩证法在两位思想家中的作用得到很好的揭示。海德格尔在《思想的原则》中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思想进入辩证法的维度“是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件”。通过这个“事件”,一切存在之物才可能被当作当前之物向人呈现。海德格尔进一步认为,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并且对此作了推进。他认为,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在今天乃是一种世界现实,而且也许就是这种世界现实”,无论人们反对它还是赞成它,它都是有力量的。
  海德格尔对劳动和辩证法的这一判定影响巨大。它不仅涉及人们如何看待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而且关涉人们对整个现代性问题的基本态度。这一判断不仅影响了许多当代哲学家,而且在国内也不断引起相关争论。所以,在此有必要重新审视海德格尔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这种重新审视以“劳动和辩证法”为总问题,围绕以下三个子问题展开:(1)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具体评价是什么;(2)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继承发展和批判超越是什么;(3)海德格尔如何评价二者的贡献和局限。最后,本文指出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指向现代性批判和共产主义运动,它们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因而它本身就是对“历史之谜”的解答。
一、海德格尔论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思想关系:劳动与辩证法问题
  熟悉黑格尔和马克思思想关系的研究者而言,劳动概念对这两位思想家来说是一个奠基性的概念,尽管双方赋予这一概念的内涵并不相同。海德格尔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当然也不会忽视和略过这一主题。在其1956—1957年的《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一文中,他的“思想争执”主要围绕黑格尔展开,但在1957年的《思想的原则》一文中,他的“思想争执”则不局限于黑格尔,而是延伸到马克思。黑格尔和马克思思想关系的重要性在学术史和思想史上自不待言,但是二者具体是什么关系却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我们一般会说二者是一种批判继承关系,马克思哲学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扬弃。这种说法一般而言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西方哲学尤其是现象学派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比如胡塞尔从来不屑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海德格尔从生存现象学出发,同样认为马克思的哲学不过是一种局限在黑格尔哲学之内的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根本没有所谓的马克思哲学对黑格尔哲学的推进,因为马克思只是把黑格尔强调的精神生产变为人的生产和物质的生产而已。就此,海德格尔先引用了马克思《巴黎手稿》中关于全部世界历史的著名论断,即“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然后,他就此评论道:
  许多人会拒绝马克思这种对世界历史的解释以及作为这种解释之基础的关于人之本质的看法。但没有人能否认,技术、工业和经济在今天决定性地作为人的自身生产劳动规定了现实的一切现实性。不过,以这样一个断言,我们已经从那个思想维度中掉了出来,而上引的马克思关于作为“人的自身生产劳动”的世界历史的陈述,正是在这个思想维度中活动。因为“劳动”(Arbeit)一词在此并不是指单纯的活动和事功。这个词是在黑格尔的劳动概念意义上讲的,在黑格尔那里,劳动被思考为辩证过程的基本特征,通过这个辩证过程,现实的变易展开和完成它的现实性。
  在这段著名的评论中,海德格尔主要表明了以下几点:(1)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的解释及其理论基础,来自一种关于人的本质的看法;(2)这种看法的理论基础是把人和世界看成一个不断劳动对象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由生产劳动推动的技术、工业和经济规定着的人们存在的现实;(3)这个现实被马克思关于生产劳动的观点表达出来,但它在黑格尔哲学中有其根源,即劳动已经被思考为辩证过程的基本特征。下面我们逐一考察这三点,看看海德格尔的上述论断是否恰当。
  如果仅就这一段话而言,海德格尔的这些论断无疑是准确而恰当的。第一点为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的解释及其理论根据。这个理论根据确实涉及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看法,即马克思将人和世界的自我产生看成一个劳动对象化的过程。马克思关于世界历史的看法也确实是如此表述的。值得注意的是,“整个所谓世界历史”是一个全称判断,马克思《巴黎手稿》的表述就是如此果断和决绝。这对基于存在之思来看人的生产的海德格尔而言,无疑是一种典型的人本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他认为,马克思这样来看待人和世界就和萨特一样,“严格说来我们在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上”,尚未达到他说的“严格说来我们在一个其上主要有存在的平面上”。所以,他说马克思学说或整个马克思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似乎也不冤。
  但这立即就涉及第二点,即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根本理解和基本观点。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若做最简单的回答,答案确实就是“劳动”。劳动创造人,或者说人就是在劳动中自我创造和自我生成的。这在《巴黎手稿》中处处可以得到确证,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妥。比如马克思说:“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因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就是同自身相异化的活动。”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总结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特征时也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在劳动发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会史的锁钥的新派别”。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派别中,这样的定位更为普遍,比如认为马克思的学说是一种“人学”(萨特)或者“劳动哲学”(阿伦特)。这些似乎无一不证明了海德格尔论断的正确性,即马克思和黑格尔一样都是“劳动创世说”。显然,海德格尔也是这样来理解马克思的。至于马克思和黑格尔的不同,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强调的只是现实的人及其物质生产。
  这样就进入第三点,即“劳动被思考为辩证过程的基本特征”。对此,海德格尔早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6年)一文中,明确地如此判断并将一切唯物主义都纳入黑格尔的形而上学中。他说:“唯物主义的本质不在于一切只是素材这一主张中,而是在于一种形而上学的规定中,按照此规定讲来一切存在者都显现为劳动的材料。劳动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的本质在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中已预先被思为无条件的制造之自己安排自己的过程,这就是通过作为主观性来体会的人来把现实的东西对象化的过程。”劳动被视为“无条件的制造之自己安排自己的过程”,这正是现代生产和技术的典型特征。生产的技术化、自动化、智能化(AI)不正是现代化的根本追求吗?技术的本质不正是谋求这一现实吗?在一切唯物主义学说中,马克思主义不是最强调生产力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吗?由此,海德格尔认为“唯物主义的本质隐藏在技术的本质中”。但是,这只是就唯物主义的表现来说,就唯物主义的本质而言,他认为唯物主义并没有洞察其更深的思想根基。在一个世界图像时代,唯物主义只是利用了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但主体性和能动性的根源却在唯心主义那里。这个根源早已被黑格尔通过精神辩证法的自我否定表达了出来,唯物主义不过是这种思想和观念的外化而已。这样,海德格尔把马克思的哲学重新推回到黑格尔哲学之内:
  与黑格尔相对立,马克思并不认为现实的本质在于绝对的自我把握的精神中,而在于生产自身及其生活资料的人身上,这一点固然把马克思带入一种与黑格尔的极端对立中,但是通过这种对立,马克思依然处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范围内;因为现实生活和作用处处都是作为辩证法的劳动过程,也就是作为思想的劳动过程,只要每一种生产的真正生产性要素依然是思想——不管这种思想被当作思辨形而上学的思想来实行,还是当作科学技术的思想来实行,或者被当作这两者的混合和粗糙化来实行。每一种生产在自身中就是反思,是思想。
  这里海德格尔把他对康德、尼采的“暴力性解释”如法炮制地运用到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解释中。如果我们不考察马克思和黑格尔的根本差别,尤其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存在论上的革命,那么他的判定无疑是正确而且到位的。但是,在事关马克思和黑格尔哲学差异最重要的三个要点中,他用事物的“来源”偷换了事物的“性质”。海德格尔正确地指出了马克思思想的黑格尔来源,即马克思的劳动对象化理论出自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已经先行表达出了劳动对象化对现实的塑造和发展。但是,在对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性质的判断上,海德格尔却完全将马克思哲学看作黑格尔哲学的运用与发展。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关系,根本上是一种批判地继承,即扬弃(Aufheben)。这并不需要什么降低或拔高,也不需要什么惊世骇俗之论。问题的关键和要害在于通过对二者关系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究竟是如何继承和批判黑格尔劳动概念的。这样就进入下一个问题。
二、马克思和黑格尔关于劳动和辩证法的思想争执
  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确实来自黑格尔,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是对黑格尔劳动概念的继承。但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从来就不是无批判地接受,而是真正做到了在继承中批判与发展。
  这是看待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关系的一个基本原则。劳动和辩证法问题始终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马克思在加工《资本论》的材料时说,他第一次尝试“把辩证方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而且他愿意把黑格尔“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后者当然没有实现,但马克思写出了大写字母的逻辑学,因此《资本论》不仅是逻辑学的运用,更是其发展。在1873年《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也仍然坚持这一原则。他说:当人们把黑格尔当成一条“死狗”时,“我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同时,马克思也指出“将近30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
  马克思所说的“将近30年前”当然是1843年前后。这个阶段正是马克思初步研究政治经济学和他思想转变的关键时期。按照马克思本人对自己真实思想过程的陈述,这一时期正是他走向真正批判的世界观的时期,也就是德法年鉴时期。接着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就黑格尔的劳动和辩证法作了最集中的批判。同年稍后,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再一次就黑格尔“思辨结构的秘密”进行了批判。此后,他进一步通过《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哲学的贫困》对黑格尔哲学进行间接批判,全面阐发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原则。
  在马克思对黑格尔的五次批判中,劳动和辩证法问题始终是马克思关注的核心问题。即使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时期,表面上马克思在谈论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冲突问题,但深入看,二者的冲突正是劳动引起的私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的冲突。这也是马克思深入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内在动因,而研究政治经济学又无法摆脱黑格尔的辩证法。正如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所说:“对于我们如何对待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一表面上看来是形式的问题,而实际上是本质的问题。”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更是指责脱离了社会现实的“自由人”,因为他们不懂由私有财产规定的基本现实,便只能拿黑格尔哲学的“自我意识”来搞“批判的批判”。实际上“思辨结构的秘密”不过是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精神辩证法的秘密。至于后两次批判,表面上看是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及蒲鲁东的论战,但背后仍然是和黑格尔辩证法的较量和论战。马克思明言青年黑格尔派从不曾脱离过黑格尔哲学的基地,蒲鲁东的《贫困的哲学》更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照抄和搬用。
  以上是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争执的一个基本线索。对海德格尔而言,因为他对马克思的评判仅限于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黑格尔的评判,而且还是基于自己思想逻辑的评判,所以他的评判不仅缺乏马克思思想发展线索的支持,更缺乏对马克思如何超越黑格尔的洞见。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一上手就具有的一个典型特点就是他对《精神现象学》或《逻辑学》的批判,不仅是就二者的内在关系进行批判,而且是放置于更大的社会现实中的批判。由此,他首先对黑格尔的哲学批判得出了那个最有名的判断:《精神现象学》才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然后对《精神现象学》的贡献作出了如下著名的评判:
  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
  马克思的这一评判先行肯定的是黑格尔劳动辩证法的思想贡献。第一,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最后成果就是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辩证法;第二,否定性辩证法的灵魂是“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第三,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是第一个提出“劳动创造人”的哲学家。在这三点中,第二点是全部马克思哲学和黑格尔哲学的精华所在,同时也是马克思对黑格尔批判最主要的突破点。把人看作一个劳动对象化的生成过程,其内在根据何在?换言之,就是究竟如何理解劳动和辩证法的否定性。在黑格尔看来,“矛盾则是一切运动和生命力的根源;事物只因为自身具有矛盾,它才会运动”。这是黑格尔从《精神现象学》到整个《哲学全书》所表达的东西,也是其在《逻辑学》中反复申明的东西。马克思继承了这一能动性和否定性思想,并把它拓展为全部世界历史都是在劳动中的创造和生成。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上文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唯物辩证法乃是规定着当今现实的评价。海德格尔正确地看出了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创造人”的继承,但是,他没有看出马克思对黑格尔劳动概念接下来的批判和发展。马克思在紧接着上述所引的肯定话语之后,指出:
  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因此,黑格尔把一般说来构成哲学的本质的那个东西,即知道自身的人的外化或者思考自身的、外化的科学,看成劳动的本质;因此,同以往的哲学相反,他能把哲学的各个环节加以总括,并且把自己的哲学描述成这种哲学。其他哲学家做过的事情——把自然界和人类生活的各个环节看作自我意识的而且是抽象的自我意识的环节——黑格尔则认为是哲学所做的事情。因此,他的科学是绝对的。
  这是一段极其重要的批判。马克思这里不仅指出了黑格尔劳动辩证法的局限和不足,而且原则性地给出了他自己的劳动对象化观点,最后则彻底揭示了黑格尔哲学本质上是一种“逻辑的泛神论”,即它“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个评判从三个方面展开。
  首先,关于劳动对象化的主体。黑格尔所说的主体是自我意识,马克思则将主体确定为感性的人,这个贡献当然来自费尔巴哈。其次,关于劳动对象化的过程。在黑格尔那里,这一过程就是自我意识设定物性又返回自身的过程;在马克思那里,则是现实的人和感性的自然界打交道产生其对象物的过程。最后,是劳动对象化的结果。马克思说:“一个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备并赋有对象性的即物质的本质力量的存在物,既拥有它的本质的现实的、自然的对象,而它的自我外化又设定一个现实的、却以外在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因而不属于它的本质的、极其强大的对象世界,这是十分自然的。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可捉摸的和神秘莫测的东西。相反的情况倒是神秘莫测的。”这里“相反的情况”就是指黑格尔精神的劳动对象化过程。试想,如果劳动对象化的主体始终是意识,那么,无论怎么强调劳动对象化的过程,结果仍然是“思维内部永不停息的画圈”。而其结果就是人的意识的发展,“知识是意识的惟一的行动。因此,只要意识知道某个东西,那么这个东西对意识来说就生成了”。这样的哲学在认识上有贡献,但是在现实中并没有触动对象。其全部结果只能是以激进的形式产生“最保守的哲学”。
  以上就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与此同时,马克思在对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劳动对象化批判中,确立了其全部哲学创造的起点:“人是对象性活动。”马克思说:“当现实的、肉体的、站在坚实的呈圆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设定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此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性的活动。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活动。它所以只创造或设定对象,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因此,并不是它在设定这一行动中从自己的‘纯粹的活动’转而创造对象,而是它的对象性的产物仅仅证实了它的对象性活动,证实了它的活动是对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动。”
  “人是对象性活动”代表着马克思发动的“思想居所的革命”,它被有些学者称为“马克思哲学本体论之第一原理”。因为这个概念第一次将德国唯心论的活动原则和唯物论的感性原则,在人和世界原初打交道的意义上统一起来了。这个概念具有形式指示的功能。用海德格尔生存现象学“还原”的话说就是,对象性活动是现象学还原的“最后剩余”,你再不能问人为何要和世界打交道。人只要在世界中存在就要有和世界打交道的原初活动,这一活动并不以哲学的反思为前提,相反它倒是思想范畴和实体存在的前提。所以,对象性活动作为实践概念的原初形态是对近代心物二元论的统摄和超越,同时也是对人和世界存在的现象学揭示和证明。
  关于马克思哲学的这一贡献,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多有论断。如马尔库塞说:“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转变,从各个方面来看,是趋向一个有本质区别的真理秩序的转变,依据哲学是难以解释这一转变的。”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发现了历史科学的“新大陆”,马克思“建立了一门新的科学:‘社会构成’的历史科学”。哈贝马斯则认为马克思通过“社会劳动”这个概念实现了“对黑格尔批判的批判”。国内马克思主义学界近年来形成的共识也是对象性活动是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原初形态,《巴黎手稿》是“马克思哲学的秘密和诞生地”,马克思哲学革命主要是一场存在论革命,根本眼界在其“存在论境域的开启”,这种开启应被看成一种“历史现象学”“人学现象学”或者“生存现象学”。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变革,第一次将现象学的思想资源引入并加以阐释,这无疑都是极具创新性的见解,但对此仍需要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三、重思海德格尔论劳动辩证法与西方现代性的限度
  如果我们把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评判作一下对比,会立即发现二者都从黑格尔出发,但是对其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评判。这种评判一方面因为黑格尔哲学的巨大影响延续至今,另一方面则因为不同评价本身又激发了当代哲学。前一方面,正如M.怀特所说:“20世纪的每一种重要的哲学运动都是以攻击那位思想庞杂而声名赫赫的19世纪的德国教授的观点开始的。”后一方面,马克思和海德格尔代表的马克思主义和现象学又影响了当代哲学各流派。所以,重新审视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评价,也需将其放到更广阔的论域中去考察。简而言之,马克思思想的论域就是现代性问题。
  将马克思的思想和现代性问题联系起来,是由马克思学说的性质规定的,同时也是19世纪以后思想世界的一般状况。卡尔·洛维特在《从黑格尔到尼采》一书中说:“黑格尔的主客观精神的绝对哲学随着费尔巴哈、马克思和克尔凯郭尔变成了一种对人和社会的分析。但是黑格尔哲学的这种分裂和还原的实际原因并不是纯粹‘精神’史的,而是包含在欧洲人世界的一般的转变中。”“后黑格尔时代”,仅就海德格尔评论马克思而言,可谓典型地体现了这一点。资本主义体系是现代性问题的集中体现,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和共产主义运动则是现代性问题的两面。马克思是现代性批判的大家,这一特征同样在卢卡奇的《理性的毁灭》、马尔库塞的《理性与革命》中得到了不同的表达和确认。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和黑格尔关系的评价,也没有脱离这一基本论域。
  19世纪以后,哲学走向了社会科学和人类学,这是海德格尔本人也认同的。但是,对这一转换是如何发生的及所达到的高度,我们需要具体分析。比如同样立足于现代性问题看待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关系,从思想史视域看,一般认为费尔巴哈是马克思和黑格尔思想转化的中介。但卡尔·洛维特却认为:“费尔巴哈的命题和原理规定着马克思的整个《巴黎手稿》,但它的真正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草案却完全是由马克思与黑格尔的争辩决定的。”这充分说明了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性以及转换如何发生和所达到的高度。费尔巴哈自己也说,“黑格尔哲学是近代哲学的完成。因此新哲学的历史必然性及其存在理由,主要是与对黑格尔的批判有联系的”。但很可惜,费尔巴哈最终没有走出黑格尔而沦为半截子的唯物主义。
  费尔巴哈在思想史上的这种教训绝不是个案,相反他对考察马克思与黑格尔思想关系具有普遍意义,这一点也同样适用于考察黑格尔和海德格尔。马克思在对黑格尔哲学的五次批判中才确立自己的“新唯物主义”。“新唯物主义”的思想原则是对象性活动或感性活动,感性活动是对抽象思维和感性直观的统摄和超越。马克思将其简要地表达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五条中。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双重超越,无论思想线索还是文本基础,都是很明显的。但是,海德格尔却并不如此认为。海德格尔一生同样和黑格尔不断发生思想争执,并因此写了很多解读黑格尔哲学的经典文本。比如《黑格尔的经验概念》《黑格尔与希腊人》《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等。黑格尔是他思想中不断出现的“思想敌人”,可以说他的思想转向和马克思的思想转变一样,都是和黑格尔对话的结果。这种对话因为现代性问题而被不断激活。但是,即使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及其他著作中,还一直认为马克思和克尔凯郭尔、尼采一样,是对黑格尔形而上学“粗暴的颠倒和巨大的对立”。至于马克思学说的整体性质,即使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思想晚期,海德格尔也仍然依据费尔巴哈的命题“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来定位马克思,完全不顾马克思1843年在肯定费尔巴哈贡献的同时指出其不足:“费尔巴哈的警句只有一点不能使我满意,这就是:他强调自然过多而强调政治过少。”“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研究人就要研究人所扎根的现实社会关系,即“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马克思的思想转变从1843年就已经开始了。
  马克思思想转变达到的这种境界,不仅体现在深度上,也体现在广度上。从深度上来说,马克思先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80多年已经发生了一次“思想居所”的革命;从广度上来说,这次“思想居所”的革命直接将马克思的思想导向社会历史观的变革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唯物史观和剩余价值理论是马克思的两大成果,它们直接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恩格斯对马克思学说的这种概括,若我们转换一个视角,会立即看到这不过是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另一种表达。海德格尔或明或暗地也承认这一点。比如,当人们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当成一种单纯反抗资本主义体系的学说时,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却说出如下的话:“人们可以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共产主义的学说及其论据,但从存在的历史的意义看来,确定不移的是,一种对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东西的基本经验在共产主义中自行道出了。谁若把‘共产主义’认为只是‘党派’或只是‘世界观’,他就是像那些把‘美国制度’只认为而且还加以贬谪地认为是一种特殊生活方式的人一样以同样的方式想得太短浅了。”这里海德格尔肯定了马克思学说本质上是一种现代性批判的纲领,但他却始终不认同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而是用存在的历史将马克思哲学看成对黑格尔哲学的一种颠倒和运用。
  这就是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评论。这种评论仍然围绕劳动和辩证法问题展开,比如,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性质,因为海德格尔对现代性的评判被再一次激活:
  诚然,现在一谈到辩证法,人们就会注意到,有一种辩证唯物主义。人们把它视为一种世界观,把它冒充为意识形态。但我们却以这个断言来回避思索,而不去认识:辩证法在今天乃是一种世界现实,而且也许就是这种世界现实。黑格尔的辩证法乃是那些远远地发出声音的“控制世界”的思想之一,在辩证唯物主义被人信奉的地方,与在它——仅仅以同一种思想的稍有变化的风格——受到反驳的地方一样,是同样有力量的。正如人们所说的,在这种世界观上的争辩背后,激烈地进行着围绕地球统治地位的斗争。
  海德格尔的这种评判,显然不仅是基于哲学或思想史的一种评判,而是将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关系放置到整个西方现代性展开过程加以评判的。这样的评判尽管站位很高,但对马克思而言总是“搔不到痒处”。共产主义运动离不开政治经济学批判,反过来,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以哲学变革为基础。这样,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哲学批判本身就是三位一体的,这是从其思想横的方面看。从其思想纵的发展看,哲学变革—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逐步落实的。马克思思想的这种特点正是其生命力所在。卢卡奇说马克思学说中“总体性范畴的统治地位,是科学中的革命原则的支柱”,而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则主要是指他的辩证法。列宁同样说马克思的学说是一整块钢,“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这些无一不凸显了马克思学说和黑格尔哲学的内在关联。但海德格尔却强行把黑格尔和马克思纳入存在的历史的第一开端,并认为马克思不过是对黑格尔形而上学的粗暴颠倒。
  如果我们把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作一下对比,我们立即会看到,海德格尔的批判主要是存在学的,而马克思则是实践论的。这两种方式的最大不同在于其方法,简言之,就是现象学的方法和唯物辩证法的不同。在《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一文中,海德格尔将两种方法作了对比:他认为黑格尔那里的事情是“思想的事情”,他讲的事情则是“作为差异的差异”;黑格尔与思想史对话的尺度是“思想的综合”,他与思想史对话的尺度则是“思想的释放”;黑格尔和哲学史对话的特性是“扬弃”,他和哲学史对话的特性是“还原”,即思想的“返回步伐”。通过这种对比,他认为黑格尔仍处于存在的第一开端中,是柏拉图主义的完成。“思想的辩证过程乃是一切对象之对象性整体中的基本运动,亦即在以近代方式被理解的存在中的基本运动。我们西方—欧洲思想已经达到了它自柏拉图以来得到勾勒的辩证法维度,这个事件乃是一个世界历史性的事件。它处处作为当前之物以不同形态走向这个时代的人们。”在走向这个时代人们的“当前之物”中,辩证唯物主义作为一种思想是最强有力的,所以,辩证唯物主义作为现实的规定者和指示者,无论人们赞成它还是反对它,它都是一样有力量的。
  以上就是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关于现代性的思想争执。这种思想争执因为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本身的巨大影响,又影响到了当代哲学的各种流派。哈贝马斯在《后形而上学思想》中,把分析哲学、现象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结构主义概括为20世纪的四大哲学思潮。这四种思潮相互影响和对话,共同构成了当代复杂的现代性思想版图。但是,这个思想版图无论多么复杂和多面,背后都脱离不了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对它的初始描绘。
  总之,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评判抓住了黑格尔与马克思思想关系的核心,需要对这一核心的劳动辩证法问题作具体分析。若从黑格尔这个双方共同的思想争执的对象出发,仅就劳动辩证法这个主题而言,他对黑格尔与马克思的评判无疑正确地指出了一点:黑格尔辩证法的限度,其实就是整个现代社会的限度,这个限度通过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思想争执被再现出来。但是,马克思通过劳动问题对黑格尔唯心辩证法的超越和扬弃,海德格尔却没有看出来,这导致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只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当代运用。
四、结语
  理解马克思的劳动和辩证法主题,必须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带来的变革。只有这样,才能克服近代以来在现代性问题上人道主义和历史主义的二分思维模式。面对现代人的分裂,人道主义执着人的本质,历史主义诉诸时间维度,二者如何统一始终无法解决。但是,这种矛盾在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中并不存在,劳动辩证法所揭示的就是历史本身纵横交叉的一种十字打开方式。从历时性上来说,在人和世界打交道的感性活动中,劳动创造了人本身;但同时,在共时性上说,人本身的劳动(生产和交往)又是和他人、自然打交道的过程。在这里,劳动辩证法所揭示的历时性维度和共时性维度,是在人和世界打交道中一体生成和相互担保的。这里的要害并不在于像海德格尔那样,追问所谓的“非对象性的思与言是如何可能的”,而是人和世界分裂以后,怎么对待这些中介物,怎么重新实现人和世界的统一。
  这种统一不能靠黑格尔式的正、反、合,也不能靠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之思,而是要诉诸资本主义批判和共产主义运动。这两个方面是同一硬币的两面,它们通过劳动辩证法显示出来。“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在对“历史之谜”的解答中,对象性活动始终是基础。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相当于给黑格尔的辩证法作了新的奠基,而不是像海德格尔评论的那样是黑格尔辩证法的一种运用。如果我们这样恰当地理解了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和现代性批判的关系,那么马克思的劳动辩证法所指向的是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的人类文明新形态,这才是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本来含义。
  (作者单位:大连理工大学)
  来源:《社会科学辑刊》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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