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华:当代西方新无神论“新”在何处
新无神论是传统无神论的当代嬗变,是21世纪初产生于英美而又不局限于英美的一种文化现象。与传统无神论(经典无神论、现代无神论)相比,新无神论被认为是盲目和激进的、是“旧瓶装新酒”、是一种受出版业等强大经济利益驱使的文化潮流,甚至是假科学之名的“原教旨主义”等等。在来势汹汹地攻击和批判面前,新无神论者立场坚定且激进,在世界观、认识论尤其是道德问题上观点鲜明,尽管有其自身的理论与现实局限性,但在构建群体身份认同和政治战略的同时,也积极凸显其在公共领域和意识形态领域的身份及话语权。
事实上,“新无神论”一词中的形容词“新”意指一种历史的维度。“新”本身兼具突破和创建,即表明打破传统之意,也回应时代的最新变化。
一、新姿态:空前的胆识与勇气
“新无神论”一词出现在2006年的夏末秋初。托马斯·岑克在谈到“新无神论”术语的由来时批判性地认为新无神论只是媒体报道时采用的随机称呼,不是由其内在的本质决定的,其形成也是一个散乱无章的过程。他认为当2004年哈里斯的《信仰的终结》和2006年丹尼特的《打破魔咒》发表时,还没有评论家运用“新无神论”这一术语。仅仅是在2006年8-9月份道金斯的《上帝的错觉》出版之后这一术语才出现,也即是在《信仰的终结》出版后的两年这些书才被回顾性地称为“新无神论”著作。在一片质疑和攻击声中,该术语不但在美国也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瑞典、波兰、芬兰和德国等国家进入公众话语,并引发激烈的公开辩论,在2007至2009年间达到鼎盛期,其影响一直持续至今。
很多新无神论的批评者包括一些神学家、哲学家和科学家认为新无神论只是对传统无神论观念的回顾和通俗化,没有什么原创或突破性。神学家霍特指出新无神论并不新,其理论相当薄弱。霍特认为新无神论是在重新讨论18世纪大卫·休谟及其追随者等人已经提出的论点,尼采、萨特、加缪和其他现代存在主义无神论对宗教的挑战比新无神论要强大得多。在各种批判和指控声中,新无神论的批评者甘赛尔则力图客观展示新无神论内在的矛盾以提供思考上帝的方式,但在对其进行哲学批判的过程中又不得不承认新无神论者已然摆脱了波特兰·罗素在《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著作中所表现出的失落感,认为罗素背叛了无神论者的一些愿望,在某种程度上重要的东西已经丢失。在甘赛尔看来,这种重要的东西就是新无神论者的胆识和勇气。
2004年哈里斯的《信仰的终结》是9·11 事件之后对伊斯兰教最具针对性的批判性著作。此时,基督徒可能正暗自庆幸哈里斯关于宗教信仰危险的论点根本不适用于他们,然而2006 年,在《给基督教国家的信》中,哈里斯就毫不留情地给了基督教当头一棒。同年,道金斯《上帝的错觉》一书的出版被认为是对上帝信仰的“精彩”挑战,并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上停留了 51 周,被看作是“全球无神论者的标志性文本”。随后,道金斯成立了“理查德·道金斯理性和科学基金会”,还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网站,一跃成为新无神论运动的核心人物。仍然是这一年,丹尼特富有洞察力的《打破魔咒》问世,发出要科学研究宗教的号召。之后的2007年希钦斯的无神论著作《上帝并不伟大》更是引发了对宗教问题的激烈争论。新无神论者迈尔斯甚至提出无神论不仅是基于科学思想的一种对世界的积极解释,他还规劝无神论者,“不是为你否定的而是要为你所信仰的而骄傲”。希尔西·阿里的回忆录《异教徒》的出版更是给英语国家的人们带来了深深地震撼。阿里对切割女性生殖器、强迫婚姻以及伊斯兰教中受奴役的妇女的描述,是迄今为止对宗教信仰如何破坏女性生活的最深刻关注。
总之,与其他同时代的自由思想者不同的是,新无神论者从来不假装成中立的观察者,他们试图说服人们相信不但“宗教的核心断言是错误的,而且西方文化给予了宗教过多的尊重”。不像传统无神论,新无神论者并不试图鼓励人们与有神论相妥协,而是采取了拒绝温和的宗教形式的姿态,他们认为温和的信徒虽然不会乘飞机撞入摩天大楼,却无形中成了宗教极端主义的保护伞,因为温和的宗教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他们本身恰是问题的一部分。这种观点自然被其他无神论者、世俗人文主义者所不容,这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新无神论者战斗的、不妥协的姿态。
二、新形式:新媒体的助推
与传统无神论相比,互联网为新无神论思想的传播提供了更为便捷的平台。通过这个平台新无神论的传播范围更广,培育了大量 “隐形”的无神论者共同体。从“人文主义的非裔美国人”到“年轻人自由思想”,道金斯网站的链接页面曾列出了大约150个世俗论者网站。此外,无神论的网站、论坛、博客、虚拟社区、聊天室、视频、印刷品交易网等也数量增多,使零散的、不敢公开承认无神论者身份的非宗教信仰者找到了交流的平台和心灵的归属,不再感到孤独。同时,新媒体交流方式也已成为无神论传播的新介质。与传统媒体相比,无神论者团体和个人之间的互动性增强、交流方式更加直接和便捷,无论是无神论者抑或其他非宗教信仰的个人和团体都能够成为无神论思想和观念的传播者。这些团体和个人可以通过大量的复制、转帖,在瞬间推动其关心的话题的影响力,传播速度更快、时效更强、扩散范围更广。因此,新媒体时代互联网不仅是一种解释世界的空间而且也是一种积极的生产空间和“场所”。在过去十年中,美国有很多重要的无神论者运动,尤其是美国世俗联盟(Secular Coalition of America),都是通过互联网等新兴媒体不断发起协调政教分离的行动和反对歧视无神论者的运动。有研究表明,在总统竞选这一问题上世俗主义者比宗教信徒更可能利用信息网络。
知名的无神论博客、网站成为了无神论者的新阵地。互联网上曾排名前五的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以及怀疑论者博客分别是Pharyngula、Friendly Atheist、Cynical-C、Debunking Christianity、Atheist Media Blog。如果通过谷歌搜索使用术语“无神论”、“无神论者”、“新无神论”和“世俗人文主义”的链接,可以看到很多相关网站和博客,特别是新无神论者迈尔斯(P.Z.Myers)的博客和“Thunderfoot”的YouTube视频,是两个最受欢迎的关于世俗主义的核心网站。这些具有相对影响力的网站还设有无神论与有神论、科学论坛、生命的进化等专题,搜集了大量关于宇宙的理性主义者和自由思想者的视频,特别是新无神论者道金斯、希钦斯和哈里斯的一些视频资料,还附有历史上著名无神论者的名言警句以及不可知论者、怀疑论者、自由思想者等的名人录,同时还出售无神论著作以及与无神论相关的资料等。总之,网络上的无神论资源已经成为当前西方社会世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推动了新无神论的广泛传播。
如果说全球化和互联网助推了宗教的跨国流动,那么同样,全球化和互联网在无神论的跨国流动以及网络无神论或网络传播无神论方面也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新媒体时代的到来赋予了无神论者巨大的选择权,他们可以自由地说出自己的立场、观点和诉求,在虚拟空间中寻找到“志同道合”的无神论组织和个人,而且还可以利用互联网技术的交互性和即时性优势,不受时空限制地进行互动,而在频繁的互动和交流过程中,不信仰者或信仰不坚定者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对宗教有神论的共同看法,随着相互交流的逐渐增多,参与者之间在身份上的相互认同感也会进一步增强,从而为新的无神论者群体和组织的最终形成奠定必要的思想和组织基础。以互联网为主的新媒体技术的广泛应用为真正意义上的无神论者YLZY的实现提供了物质支持,并对新无神论思想的传播和发展起到了助推作用,而这都是传统无神论所无法比拟的。
三、新目标:身份建设和政治诉求表达
新无神论者以激进的方式保卫世俗的自由主义价值观,以反对正在兴起的宗教狂热潮流。新无神论的研究者斯蒂芬·德鲁认为,新无神论不仅仅是关于上帝的态度或宗教与科学的关系,其核心是一种深刻的政治现象。新无神论不仅仅是无神论的再主张,也不仅仅是一种营销观念,而是力图解构宗教神权与政治的紧密结合,并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具体问题上发声,凸显其少数派文化的身份地位以及价值观念。
身份建设是新无神论运动的主要目标。玛丽·伯恩斯坦曾用“身份效用”( identity deployment)、“身份策略”(identity strategy)和“政治身份”(political identity)等概念来形容无神论者的理想和目标,而获得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则是新无神论运动的文化目标。“身份不是严格的文化工具,但身份的表达作为一种政治策略可以被有效利用,其目的在于文化或政治目标。”
研究表明,美国的无神论者有着可能影响政治的心理机制。与有神论者相比,他们更少专制和偏见、不教条、不墨守成规, 在宗教问题上更加宽容和开放,也更有可能在政治上独立,进而支持进步的、自由主义的价值观和政治活动。无神论者和保守基督徒在干预政府的社会政策和道德议题等方面进行斗争,他们不断扩大着各自的政治影响,这并不是因为无神论者和保守的基督徒在本质上都是政治的,而是因为他们都试图用自己的世界观划出道德边界并极力影响文化和政治进程。新无神论者还致力于推动政教分离,因为宗教人士接管政府会产生神权政治甚至可能使得政府资源流入宗教团体,因此要抑制和消除宗教在政府和公共生活中的影响,而无神论者认为以科学和理性为指导才是最好的社会政治路径。新无神论者还通过支持堕胎、同性婚姻、反对死刑、支持枪支控制、干细胞研究等行动表明自身的政治进步,即使是在政治上偏保守的无神论者也不支持政治保守主义。
美国宗教的政治势力已经在西方社会激起一股反抗潮流。新无神论者作为反对派之一虽然在政治上仍具有一定的惰性,但也取得了很大的影响力。但由于美国宗教的社会和文化影响根深蒂固,无神论者在很多方面仍被边缘化。在很大程度上,无神论者甚至仍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异教徒,不断壮大的无神论群体也被视为是对政治共同体尊严的威胁。在这种境况下,对于新无神论者来说,通过政治努力改变美国社会以维护世俗的公共领域势在必行。正如美国无神论者联盟的宣言所说:“我们的愿景是把社会改变成理解和尊重无神论者的社会;支持和尊重基于理性、经验主义和自然主义价值的世界观;尊重和保护政教分离、宪法以及无神论者的基本人权。”因此,与传统无神论相比,新无神论运动不再局限于学术界和知识分子阶层,正在获得更广泛的合法性和前所未有的群体团结。
四、新选择: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
马克思指出:“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当代西方新无神论及其未来的发展不会以某个人或某些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而是无神论的时代需要以及无神论思想自身发展的逻辑不断相互作用的结果。从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视野考察,新无神论除了具有自己独特的时代精神气质以及理论特色以外,它对传统无神论既有理论和精神上的继承性, 又有某种程度上的“异质性”和断裂性,它是对启蒙精神和理性精神的继承,是西方无神论在当代发展的新阶段。而就其生成原因和根本目标来说,新无神论不仅仅是一种理论学说,还是一种社会意识和文化现象。它自觉抑或不自觉地站在新世纪的风口浪尖上,是时代的需要和各种政治力量和事件推动的结果,在政治和文化等公共领域发挥着作用和影响力,对普通民众的文化选择更是有着不一般的影响,当然,它也有其自身的社会现实困境。
从启蒙精神的影响来看,新无神论远承启蒙运动的“战斗精神”,借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是无神论发展的当代形式。与世俗人文主义对宗教态度的讳莫如深相比,新无神论本质上就是非主流意识形态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思、抗争和挑战。当然,新无神论在不同国家所产生的影响力也不完全相同。新无神论在美国受追捧的状况已使得基督教护教论者心烦意乱,他们出版了大量反无神论的书籍,并对新无神论者进行大肆攻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种对新无神论的批判和攻击反而扩大了其影响力。连自由派神学家蒂娜·贝蒂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无神论的形式已经引领了自由的时代精神”,认为新无神论这种思想形式需要认真对待,并感慨科学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理性主义已然抓住了知识分子阶层的心。迈克尔·鲁斯认为,“无神论无疑成为了一种可能的选择。”新无神论运动之后,出现了像阿兰·德波顿、德沃金这样的“后新无神论者”(又称“新新无神论者”),也出现了一批从神学内部反思或者解构传统神学的后现代神学家。新无神论的影响力与现代化、世俗化潮流形成合力,继续在人们的思想深处掀起波澜。哲学博士埃里克·梅塞尔在《无神论者的生活方式:没有神的生活会更好》一书中写到:“无神论者的生活方式是没有神、宗教和超自然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整合了世俗论者、人文主义者、科学家、自由思想者、不可知论者、理性主义者以及存在主义者的传统,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
总之,抛开新无神论内容是否肤浅、形式是否激进之争论,新无神论的内在本质在于,它是“9·11”事件之后,对宗教原教旨主义以及宗教恐怖主义复兴的一种意识形态对抗,是当代西方无神论思潮中最为激进的一种,它代表着一种除宗教信仰以外的意识形态选择。新无神论的兴起迎合了欧美人不希望政府背离政教分离政策走向极端主义的“中庸”心理,他们更希望在新无神论和宗教右翼之间寻求一种中间道路,这种心态某种程度上来讲其实也有利于新无神论扩大影响,并由此在英美为主的西方国家掀起了一股无神论热潮。它意味着西方社会精英阶层所生存的文化空间、信仰条件已经发生了变化,所谓“无神论的觉醒时代”正现实化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可能的文化选择。
网络编辑:彩虹
来源:《科学与无神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