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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亨利•克里普斯:凝视的政治

来源:《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发布时间:2015-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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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 :于琦

  一、引言

  寇普耶克(Joan Copjec)在《解读我的欲望》一书中对电影理论展开了雄心勃勃的批评。她所指的是正统的、以穆尔维(Laura Mulvey)和麦茨(Christian Metz)等为代表的 1970 年代的精神分析电影理论。她认为该电影理论把拉康(Jacques Lacan)的凝视误解成了福柯式概念[1]19。具体而言,她声称电影理论虽然自称源自拉康,其实他们讨论凝视时借用的是福柯(Michel Foucault)《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中所描绘的全景凝视。“我认为,使拉康理论在某种程度上被‘福柯化’的正是电影理论。”[1]19在本文中,我将指出,寇普耶克或至少她解释福柯所依据的电影理论其实误解了福柯本人对全景敞视监狱的解释。尤其是在我看来,福柯全景凝视的观念与拉康式凝视的共同点比寇普耶克所认为的更多。但本文对她的评析并非意在为电影理论辩护。相反,我的结论是,尽管电影理论正确地指出福柯与拉康凝视观念的类似之处,但这是对两者理解有误产生的结果。关于如何解读福柯和拉康,除了狭义的学术论争之外,还有更广泛意义上的政治重要性。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借用齐泽克理论,我将指出,对全景凝视的正确解释能够使我们对如何反对现代监控技术进行再思考。

  二、寇普耶克对拉康凝视的阐发

  寇普耶克借拉康讲述的一个自传性小故事来解释拉康式的凝视观念,故事谈到拉康年轻时在布莱顿与一个渔夫的偶遇:

  那时我 20 刚出头……在这样一个时期,作为年轻学者,我当然急切盼望从中摆脱,去看看学术之外的世界,进行某些实践……有一天,我和来自渔民家庭的几个人乘坐一条小船……就在我们等着收网时,一个叫派特 - 让的人指给我看浪花上漂浮的东西。那是一个小罐头盒,装沙丁鱼用的……正在阳光下闪耀着。接下来派特 - 让对我说,你看到那个罐头盒了吗?你真的看清它了?但它并没有看到你。[2]95

  在拉康这个小故事中,凝视是以一个具体的物体为基础的 :一个亮闪闪的沙丁鱼罐头盒让年轻的拉康睁不开眼睛。自在和自为的物体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在海上漂浮着的一块闪光的工业废品。然而在青年拉康那里,偶尔由刺眼的光线引起的心理不适,混杂并且强化了一种同质性效果却引起了相当不同的感受。具体而言,他体验到一种不安,并非内心原有的、而是由他比劳动阶层的渔民身份优越所产生的潜在的政治负罪感偶然引发的。结果就导致闪烁的光使一切浮出水面,让年轻的拉康对自己的身份以及行为切实感受到过度焦虑,甚至是负罪感。这就是弗洛伊德所称的“非现实焦虑”,一种超出事物外在是非曲直的焦虑。简言之,拉康目视罐头盒时产生的心理困难以及与之相伴的不适感,要归因于其身份所导致的自我 - 中心性焦虑。这一焦虑反过来又转化为一种被从外部审查的体验——一种莫可名状的注视(Look)、一个不可见的他者正全方位地注视着自己,在这个他者面前,年轻的拉康被削减成了焦虑和羞耻。

  依据弗洛伊德的解释,我们可以认为,青年拉康指向外部环境的审视遭遇到罐头盒所反射的眩目之光的抵抗 ;结果就造成了审视的“倒转”,即是说,它反身性地倒过来指向了拉康,与此同时,主动语态也转化为被动语态——从“我看”变成“我被看”。[3]92-94用一般性的表达来说,向外的、有意识的看因为遇到了令人不安的抵抗,它转化为一个自我意识,由一个无名的他者外在的审视所引发的焦虑返还给了行为人。拉康把后者称为审视,对对象而言这也就是“凝视”之源。(注 2)就海上漂浮的罐头盒这一事例来说,凝视可被理解为一个外在的点,从这个点出发的、引起焦虑的注视牢牢缠住了主体。但需强调指出,争论的焦点并不在于回望主体的那只眼睛,更不消说使主体看到自己在看的镜子。与此相反,它是视觉领域中的一个失败点——在罐头盒的例子中,就是让感知失灵的那个点,它也是使感知得以建构出来的光线变得可见的那个点。当然,并不是任何失败点都有资格成为凝视。正如拉康所强调的,凝视还必须能够促成焦虑(尤其是弗洛伊德所称的那种“非现实焦虑”),它反过来把观察者发出的注视转换成自我引导的、被动性的“被注视”:“凝视总是一种关于光线和不透明性的游戏。它总是光线的瞬间闪现,在每个点上都把我完全拒斥在外。”[2]96,72-73,84更具体而言,拉康指出,凝视必须作为一个对象才能起作用,表现癖的和偷窥癖的冲动均围绕它建构起视觉驱动——简言之,凝视必须是关于视觉驱动的对象,它不仅产生焦虑,而且产生快感。[2]181-183

  拉康进而借用萨特讲过的一个故事对凝视做了详细阐发:

  我所遭遇的……并非被看见的凝视(即,不是我看到某只眼睛在注视着我),而是我在他者的领域中想象出来的一种凝视……外出打猎时听到落叶沙沙作响……在走廊中听到的脚步声……(凝视)并非存在于某种可见的他者的层面,它不是主体透过锁孔张望时被他者的凝视所惊吓的情况。而是说,他者确实惊吓到了主体,不过它是作为彻底隐藏的凝视实现的。[2]84,82

  在这里,凝视相当于可见领域中的一个失败点,但不是由于它使眼睛眩晕(如罐头盒例证中所表现的那样),而是由于主体开始以听觉而非视觉方式意识到它。上述故事证实,尽管在某些情况下,一个可见的对象(或至少是一个光线的来源)能够被定位在发出凝视的那个点上,但绝非规则如此。举例来说,在萨特的故事中,激发出凝视效果的是听觉对象而非视觉对象。更具体地说,“幕后音”使我们认识到 :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确实有某物是在场的。因此主体以完全不可见的方式,辨别出这一事实,在他的视觉领域存在着一个空洞、一个缺失——它是这样一种东西,由于它既被展现出来又是不可见的,它充当了视觉领域中的一个失败点。

  依据上述两个例证,我们或许就能够理解拉康谜一样的阐述:凝视受“污点的功能”所“支配”[2]74。因为污点掩盖了图像而不是把它展现为某种可见之物,它构成了一种破坏,导致视觉领域中的非确定性,使主体无法看清楚。当然,正如在弗洛伊德那里并不是每根雪茄都是阳物的象征,也不是每个污点都具有凝视的功能。恰好相反,与凝视相关的污点只存在于如下范围,当它促成(非现实性的)焦虑并且促成一种双重转换时,如弗洛伊德在《本能及其盛衰》中所描述的注视这一偷窥行为那样,通过它该污点变成了表现驱动的一个对象 :首先转换成“反身性的中间语态”——“我看自己”,然后再转换成被动态的“我被看”。

  三、福柯理论中的凝视

  在本节中我将指出,与寇普耶克的理解恰好相反,福柯全景凝视的观念与拉康式凝视具有广泛的类同性。在对福柯的认识方面,寇普耶克采取了由1970 年代电影理论中的女性主义流派所发挥的立场。根据该立场,女性的主体性“不可避免地与凝视的结构以及权威之眼的定位紧密相关……无论何时何地,限制她的全景敞视监狱都如影随形,她的自我形象总是为另一个人的”。[1]13根据这一理论主张,通过向个体强加如何成为主体的形象这一简单程序,全景凝视就在其视野中取得了对个体之主体性的构成性的影响 :“(建构主体的)规训性的权力技术被认为具有如下能力,它能够像穿透物体那样洞穿身体而无须依赖表征主体的中介……[ 更不消说 ] 它早就内化到人们的意识之中了。”寇普耶克继续写道,“即便在抵抗行为之中,福柯关于全景敞视监狱的论述也不能被看成抵抗话语,毋宁说它加强了权力。”简言之,抵抗成了一种虚假行为——哪怕在抵抗存在之处,它也被提前考虑到了;确实它只不过有助于刺激新的、更加狡猾的压制进程。(注 3)概括寇普耶克的观点,我们发现,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最终把福柯视为“对抵抗的终极抵抗”式人物[1]18,而把他关于抵抗的论述完全置之脑后。尤其是寇普耶克坚持认为,依据福柯理论,即便投身于抵抗行为,现代主体也早被确定为隐含在社会权力关系中的特定形象的直接表现或者映像,主体通过它进行参与并“被主体化”——这是一种重视抵抗行为的形象,主体借助它徒然地试图拒绝成为其形象的必要代价。在寇普耶克看来,女性主义电影理论把此类观点扩展到一般性的社会安排之中,包括存在于电影观众和电影机制之间的权力关系 :“主体接受被投射到荧幕上的形象,视之为自我形象……该形象似乎完美地表征着主体。”[1]21,23

  寇普耶克进而有力地指出,正统的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特别是劳拉•穆尔维把这种全景凝视的观念错误地等同于拉康的凝视。她的阐发是以拉康的《第十一期研讨班报告》为基础的,依据该报告,凝视既非主体的镜像,也不是审视主体的另一个人的注视。相反,如前文所示,它是视觉领域中的一个失败点,在那个点上,由于主体既无法看清也无法被看清,她 / 他备受困扰并产生焦虑。对寇普耶克而言,拉康的这种凝视观不仅不同于全景凝视,而且远比由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借自福柯的全景凝视观更具威胁性:“拉康并没有让你们把凝视理解成由在意你们身份和地点的他者所发出的,它与窥探、关注你们下落、并记录你们举动的他者无关,不同于传闻中的全景凝视……拉康所揭示的恐怖真相是,凝视并看不到你。所以如果你想确证自己存在的真相,或者想了解清楚你的幻觉,你就会跌入凝视之中。[1]36

  然而我想明确的是,女性主义电影理论误解了拉康的凝视,而且同样误解了福柯意义上的全景凝视 ;当寇普耶克意识到第一个错误时,她选择的做法是忽略第二个错误——确实重新解释了后者(尽管她也算是提醒了我们,说自己对福柯全景凝视的解释“并非贯穿福柯著述的始终”[1]5。电影理论对福柯的误解,只要随意翻阅《性史》第一卷即可清楚,福柯在书中全面挑战了这一类型的主体性,说什么“与权力相遭遇的正是律法,被建构成主体的或‘成为主体的’正是表示顺从者。”[4]85。福柯反对上述观点,他写道,“我们必须创立关于权力的这种分析,不再把律法当成范型和准则。”尤其是福柯尽力强调指出,由内化程序主导的全景敞视监狱调节一切集体形象,调节如何根据高度个人化的预想形成集体形象:“这里涉及两种不同事物:其一是正在进行观察的凝视或观察行为,其二是内在化。”[5]232这是一个关键点。对福柯而言,很显然全景凝视并不是自在与自为地决定主体。尤值一提的是,福柯拒斥这一政治悲观性的说法,即认为即便在抵抗行为之中,主体如何表现以及做什么都要遵照预定的和有限的蓝图来进行。

  的确,福柯通过在权力关系和支配关系之间楔入一个缝隙,为创造性的抵抗行为打开了一个空间——他称之为“自由的实践”:“认为权力是控制一切、不留任何自由空间的支配系统的观点不能归到我头上。”[5]441更具体地说,他始终坚持区分权力关系和支配关系,“权力关系”是“动态的、可逆的和不稳定的”,这为自由的实践留出了空间;另一个则是“控制一切、不留任何自由空间的支配系统。”[5]442福柯进一步论证道,自由的实践不仅可与权力关系系统共存,而且对后者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在主体是自由的前提下权力关系才是可能的。”[5]441其核心观点是现代权力关系依赖自由的实践,但这种依赖关系与挑战真正的抵抗行为的妥协状态毫无关系。相反,权力实践与抵抗行为的现代并置只会导致斗争,处于更古老的支配关系中的斗争于是成为可能。

  何为此类自由的实践呢?如福柯在《性史》第一卷中的关切所显示的,对性的现代管理体制随着权力关系系统得以确立,他把这一特点概括为“对身体和快感的另一种安排”,[4]159与“权力对一切身体、全部快感和所有知识,以及一切抵抗的可能都牢牢掌握恰好相反。”[4]157或者换用福柯在晚近的一次访谈中的说法,“千百年来,一般民众、医生甚至包括解放运动在内,谈论的都总是欲望,从来不谈快感。他们总喊着‘必须把欲望解放出来’,[ 我要说 ] 不!我们必须创造出新的快感。接下来则可能就是欲望了。”[5]384在这里,福柯把他发挥另一种管理快感的体制的激进政治计划与更为传统的计划进行了对比,传统计划如 D. H. 劳伦斯对性解放的强烈呼吁、以及它在 1960 年代后期的变体均主张把性欲望解放出来。[4]157福柯指出,如果把焦点置于性欲望的解放方面,该解放计划最终不可能带来真正的性自由,相反,只会导致对性实践的束缚,新的同样严格的规范框架会限制身体实践产生快感。(注 4)

  于是,显然与寇普耶克的理解相反,福柯其实和拉康一样,承认既定的律法体系和秩序(福柯称之为“权力关系体系”,而拉康则命名为“象征辖域”)无法向主体性传达,遑论把决定性的指导方针强加给它。然而,福柯明确这一观点的方式明显不同于拉康。拉康暗示出凝视的源头是一个“污点”,是“一个我们试图理解……但又似乎在逃避我们的”点。[2]93在此,短语“似乎躲避我们”中的“似乎”具有关键意义。我们“试图理解的”的东西似乎逃避而又不是真正逃避我们。何以如此?因为并不存在可逃避之物——借用我偏爱的一个齐泽克式的表达 :“真正的秘方就是没有秘方。”换句话说,那一污点就像罗夏克墨迹测验中的墨渍那样是不确定的,但并不是说它的身份被隐藏或不确定,而无疑是指它完全缺乏一种明确身份。确实如此,准确地说,它吸引人不断进行解释的力量就藏在这一非确定性之中,正是这一非确定性促使观察者陷入一种内心挣扎,想在那里解读出什么而不是对意义的暗示或只是一种幻觉。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解读的。

  福柯的阐发与此明显不同,在全景敞视监狱的语境中,每个人包括监控者在内均处在被监控状态之下,因此没有任何绝对确定之物,不存在上帝那样能揭示出令人信服图景的全知视角:“在全景敞视监狱中,每个人都是被注视的,根据他在这一系统中的不同位置,被所有人注视或是被一部分人注视。在此我们看到一种彻底的流动性的不信任机制,因为不存在绝对点。”[5]235于是福柯把凝视总结如下,“它既是集体的又是莫名的”——既表明每个人和每个地方的情况,又不能表明任何人或任何地方的情况,它是一种众声喧哗,依赖每个成员在初始信息从四面八方涌来时弄清意义而呈现出的单个含义,它是一种回溯性的解释姿态。与寇普耶克的理解不同,这种众声喧哗并不是一种“主体不同立场的简单的原子化和倍数”。[1]18相反,通过去除与真理判断有关的“绝对点”,福柯提出了每种信息和整体信息的非确定性这一真理 :在不存在真理判断标准的地方,真理就变得不确定。这一非确定性反过来创造出一种需要并最终成为自由的实践空间,在其中,主体借助来自大他者的从四面八方冲击过来的信息消除了这一非确定性。简言之,通过把福柯的“流动的不信任”视为非确定性的线索,我们发现他对凝视的解释与拉康是类同的。

  然而,我要提出的一个关键问题是,福柯与拉康凝视观之间的类同性达到超越简单类比的程度了吗?别忘了区分拉康式凝视不只是通过其形式属性 :没有任何污点是凝视的场所。的确,正如我在上文中所指出的,为了被算作一个凝视,污点必须促成非现实的焦虑产生并具备拉康所说的“驱力的对象”的功能,视觉驱力尤为如此,这样,行动就成了偷窥和暴露式的刺激所流通的场域,两者合作产生了快感。[2]181-183

  然而,这不也正是福柯描绘全景凝视的方式吗?“行使权力时偷窥癖的快感产生,它质疑、监视、注视、侦察、搜寻、检查和揭露,另一方面,暴露癖的快感则逃避这种权力,从中逃离,愚弄它或穿越它……这些吸引、逃避以及循环的刺激物围绕身体与性来进行,不是不能超越的疆界,而是永恒的权力和快感的漩涡”。[4]45(注 5)以此来看,正如拉康式凝视那样,福柯的凝视观似乎也是视觉驱力运行的场域,并且,这两者即便不是同一性的彼此也有着重要的关联。

  四、结论

  显而易见,寇普耶克运用的电影理论对福柯的理解有误,它误解了福柯全景凝视的观念,而正是这一误解导致她坚持认为福柯与拉康德凝视观念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我们则通过正确阐述福柯的观点弥合了上述鸿沟。毋庸置疑,我改变了排他性的保守政治之价,因为其功能由支持现状的规训工具变成了与全景监狱相联系。尤其是在我看来,福柯所阐发的凝视和拉康式凝视一样,在不同的语境中,既可能造成破坏性的非理性后果,也可能带来保守的有序性结果。(注 6)福柯“自由的实践”是我们思考破坏效果的可能性的方式之一。然而,我不想使这一思路仅仅停留在抽象层面,最后我转向齐泽克的著作,特别是他过度顺从(Overconformity)的观点用以表明 :采用我在上文中的论证方式重新审视全景凝视,即可实现反对现代监控体制的新的政治可能性。

  齐泽克解释现代国家的一个中心观点是“法律淫秽的阴暗面”,即是说,像小额逃税、超速行为、踩踏草坪等广泛的实践尽管严格说来都是被禁止的,但又都是得到非正式容许的。这一实践网络由齐泽克所称的“意识形态幻象”支撑并使之处在“公开的秘密”状态:每个人都很清楚并私下参与其中,但并不声张,更不会公开炫耀。此类实践由于在司法上处在不定地带而构成了法律中的失败点 :一方面,它们并非完全非法而受到容忍,但另一方面它们也并不合法 ;这样就在司法体系中构成了一个基础性的违法行为。齐泽克的要点是,法律淫秽的阴暗面并非动摇法律而是对它形成支撑 :人们由于能从中得到少许秘密的快感而容忍法律的存在。借用拉康式的表达,我们可以认为,法律淫秽的另一面就是法律体系中必要的而又被压抑的失败点。简言之,它就是法律体系中的症候。尤其是在合法的国家机器的语境中,法律的淫秽面被监控体系的注视所掌握,它成了高度焦虑的阈限地带,就像皇帝的新衣下面的裸体那样,其实每个主体在视觉上都看得见,但在公共领域必须给他披上一件不可见的外衣。这就是凝视的场域。

  那么,如何对抗一个与自我违反并存、并且确实依赖对自身的违反的体系呢?齐泽克的回答是不去抵抗,因为该体系很容易适应甚至依赖此类抵抗行为。(注 6)相反,齐泽克提出以过度顺从来进行抵抗,不反对更不消说打破法律,而是严格按照其字面义来遵从它,哪怕有违意识形态的常识,也要坚持这么做。特别值得重视的是,这意味着拒绝对法律的淫秽面“视而不见”。正如齐泽克所说的,“至少在某些时候,真正具有颠覆性的做法不是为了潜在的幻想而无视法律的清晰条文,而是坚持对支撑法律的幻想不利的字面含义……哈谢克的《好兵帅克》不就提供了此类通过认同来进行颠覆的一个典型例证吗?小说主人公帅克是一片热诚并严格按字面意思来执行长官的命令,但恰是如此才造成了总体的破坏。”[6]30,22,31对现代全景监狱式的监控体制过度顺从策略包括哪些要素呢?答案是 :公开地坚持法律的字面含义,需采取的方式是,拒绝遮掩法律失败点的那件看不见的长袍,换句话说,拒绝沉湎于齐泽克所称的“意识形态幻象”,与作为凝视的对象 a 直接遭遇。用齐泽克的方式表达,“积极支持与对象 a 的被动对抗,绕开幻想之幕的调节作用。”[6]31具体而言,对于每个人都清楚但又不敢说的内容,不仅要公开说还要公开去做:不仅公开宣布皇帝一丝不挂,还要因其不体面的暴露行为而逮捕他。如我这样把福柯拉康化,就能够理解反对现代监控体制的这种另类策略背后的逻辑。

  那么究竟如何看待寇普耶克的“眼中钉”——正统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呢?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寇普耶克做出的批评?对此的回答是 :我已经表明,女性主义电影理论犯了两个错误。其一在于对拉康的解释方面(寇普耶克正确地指出了这一点),其二,它对福柯的理解也有误(寇普耶克有意忽略了这一点)尽管存在着双重误解,但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在把拉康与福柯的凝视观念同等看待这一点上是正确的。不过,正如上文所指出的,这是因为她解释拉康的凝视犯下了与解释福柯式凝视时同样的错误。而由于寇普耶克在两个错误中只纠正了一个,最终她不得不错误地否认两种凝视之间的紧密关系。似乎需要一种新的电影理论,以正确地分析福柯和拉康,且不管两人的差异有多明显,应当辨别出他们对凝视的解释存在对应关系。

  注 :

  1. 本译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齐泽克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文化批判研究”(11XWW005)、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齐泽克批判全球资本主义的理论关键词研究”(2013M531161)之阶段性成果,并受到广西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基金资助。

  2. 或许可以推断,拉康很清楚对这一现象的弗洛伊德式的解释。相关例证是,拉康在讲述萨特有关凝视的小故事之后,随即就是对施虐狂 - 受虐狂的评述,而后者正是弗洛伊德关于驱力的“反转”和建构一种反思性的“中间语调”的主要例证。[3]83

  3. 寇普耶克把这一立场究竟视为福柯本人的,还是属于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对福柯的理解,目前仍然存疑。关于前者的例证是她说过,“我将提出的看法并非贯穿福柯著作的全部。”[1]5而对后者的证明是她明确反对理解福柯理论时的历史主义倾向,即,她反对认为“福柯相信每一种否定形式或抵抗行为可能最终都由它所反对的权力体系来喂养或被它所化解。”[1]10对于寇普耶克表述中的模糊性,最好的回应或许是她在公开为拉康辩护,反对认为拉康的言论“是借福柯之名的”这一说法。[1]4与此相反,我的兴趣在于颠覆上述观点,指出一个不同的福柯,一个既通过文本(尤其是后期的访谈)表现出来、又与拉康具有强烈共识和直接类同性的福柯。

  4. 福柯在更晚近的一次访谈中指出,自由的实践指的是“不做个人或个人欲望的奴隶”,更宽泛地说,它表示“照顾自我”是道德的,因为它也是“照顾他人的一种方式”。[5]437在另一次访谈中,福柯把“自由的实践”看成“肉体快乐之源的策略性的游戏”,如在施虐 / 受虐式的性行为中表现的那样。在此类行为中,主人与奴隶的角色并非固定不变,而是流动的,是两厢情愿和易于倒转过来的 :“施虐 / 受虐游戏非常有趣,因为与其它‘在体制中已被固定化的’策略性关系不同,它总是流动的。”[5]387

  5. 还应当指出,福柯对快感的看法不同于传统路向,传统观点认为快感是次等的,是欲望被满足时的衍生物。而相反,福柯与拉康类似,把快感视为一种更基础性的现象。尤值一提的是,他宣称在任何社会条件下身体与快感都会找到方法蓬勃发展,即便处在最压抑的状态也是如此 ;而且他运用“性征”这个概念来指称身体实践,认为人们通过性得到此类快感。他进而指出,欲望是第二位的,是产生快感的身体实践的伴生物。特别是 18 世纪以降,此类实践中行为人的欲望,在回顾性分配动机的杂乱进程中被建构出来。这些动机尤其是欲望把一个人的意识形态地位、把他 / 她的“性身份”当成一个人基础性的存在方式。为此福柯保留了“性”这个概念。[4]19-23,47-48,150-159

  6. 就这一点和其它许多方面,我得益于詹尼弗•弗雷兰德(Jennifer Friedlander)。拉康指出,就与正在观察的主体的关系而言,图像总是“与凝视有关”。[2]101但他进一步论证道,值得考虑的是这一关系并非总是“[ 观察者 ] 凝视的陷阱”问题,相反,对某些画面来说,重要的是“招致观看图画者放下他的凝视,就像放下武器一样。这正是绘画所具备的安抚性的和谐效果。给 [ 观察者 ] 凝视的还没有给眼睛的多。”[2]101用拉康的方式来说,这是一个图像吊起观察者的欲望的问题 :想知道“你想要看吗?好,那就看看它吧”[2]101而不是由画面给观察者提供一个凝视的场所,通过提供一个点,使视觉驱力围着它旋转以产生快感。或许可以简单地说,形象作品跌入图像的和谐范畴之中。与此相反,印象主义(塞尚的《小蓝点儿、小白点儿,小褐点儿》)表现主义、失真图像和错视画倒居于次等的非理性绘画之列,其主要特征在于视觉对象的不确定性。[2]114,109,88,112例如,在观察一幅错视画时,其魅力或快感就在于观察者很清楚所看到的是假象,但即便如此,它还是与直白的虚假不同,它持续性地产生错觉。[2]112这里的非确定性就是我们面对作品时,可激发心智体验中的快感的不安和持续性的冲突。至于印象派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则与此不同。观察者立足某一角度既可以看到图像,从同一视角也能看到轻涂在画布上的小色点,而图像就是由这些小色点构成的(如罗夏的墨迹测试那样)。然而由于构成图像的那些小色点很难看清,这就使得人们在重点观察画面图像时丧失了一定的确切性 :图像萦绕着画布,如同精灵无法充分显现出来那样。

  7. 尽管齐泽克不时对福柯进行恶意攻击,我们在此处可看到他眼中的拉康与福柯之间有趣的类同性。就这一类同性的基础而言,寇普耶克对福柯的态度也与此近似,我们可以推断,福柯的作用正在于他充当了拉康近乎淫秽的另一面,甚至是他的症候。

  注释 :

  [1] COPJEC,JOAN(1994):Read My Desire: Lacan Against the Historicists ,Cambridge,MA: MIT Press.

  [2] LACAN,JACQUES(1981):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Jacques- Alain Miller ed.,Alan Sheridan trans.,New York: Norton.

  [3] FREUD,SIGMUND(1997):General Psychological Theory,JamesStracheytrans.,NewYork:Touchstone.

  [4] FOUCAULT,MICHEL(1976/1990):The History of Sexuality,Volume1:AnIntroduction,RobertHurley tans.,New York: Vintage.

  [5] FOUCAULT,MICHEL(1996):Foucault Live: Interviews,1961-1984,SylvereLotringered.,LysaHochroth and John Johnson trans.,New York: Semiotext(e).

  [6] ZIZEK,SLAVOJ(1997):The Plague of Fantasies,London: Verso.

  (亨利•克里普斯 Henry Krips,美国文化研究学会理论分会会长,克莱蒙研究院大学)文化研究教授 ;于琦,广西师范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副教授。)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