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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平：萨特自然辩证法批判的理论误区
在近年来的西方哲学研究中，萨特并不是热门话题，但这并不意味着萨特已经过时，实际上，萨特在中国思想界始终是一个重要的象征符号和精神寄托。在日新月异的科技与社会实践面前，一些人文知识分子既无力解释与把握，又不甘于被边缘化的状态，打着人类、人本的旗号争取“主体”地位便成为不二的选择。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来，与存在主义哲学相耦合的唯心主义人性论始终暗流涌动。在一些学者看来，只有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尤其是否定了作为其基础的自然辩证法，才能罢黜资本和生产力的一统天下，才能建造一个散发着人性光辉的世界。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不过是继承了萨特的精神衣钵，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中就试图对自然辩证法进行否定。
《辩证理性批判》是萨特后期主动“接近”马克思主义的著作，在这部著作中，萨特郑重其事地对自然辩证法提出了批判：他首先在理论前提上从抽象的人性论出发，把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截然二分，否认自然界存在辩证法，然后再立足于主观主义认识论，把自然、客体全部归于主体麾下，用人学辩证法取代自然辩证法。在理论主旨上，萨特对自然辩证法的批判最终服务于存在主义“崇高的”道德形而上学的目的。
萨特的理论误区不难识别，抽象的人性论、主观主义认识论和道德形而上学也是近代以来哲学家们致力于批判的对象，但错误观念从来不会一劳永逸地被埋葬，浅尝辄止的表层批判与外部批判更是于事无补，打着人本主义旗帜的各种主体形而上学一而再，再而三地占据学术主流地位即是明证。为了摆脱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干扰，推动马克思主义的健康发展，从萨特的自然辩证法批判入手，借助深刻的哲学思维以及自然科学的新成果，从学理上进一步揭示抽象的人性论、主观主义认识论和道德形而上学的错误是必要的。
一、理论前提的误区：抽象的人性论
抽象的人性论是对人的共同本质的抽象理解，如资产阶级人性论，其特点是避开人的阶级性、社会性来谈论人的本质。抽象人性论虽臭名昭著，却根深蒂固，一方面是因为它的背后依托着强大的传统文化，另一方面是因为它把人从自然和历史发展的大背景中孤立出来，在人们容易感知的狭小范围内“义正严辞地捍卫”人的本质、人的自由、人的主观能动性，前者是它日常生活基础，后者则是它哲学基础，两方面都具有迷惑性，彻底突破殊非易事。萨特对自然辩证法的批判正是建立在这种抽象人性论的基础上。
萨特在《辩证理性批判》指责自然辩证法“是无人性的辩证法，它不承认人的独特性，把人的思维辩证法消融于宇宙辩证法中，并把万物之灵的人降低为宇宙中的一个普通存在物。” 从抽象的人性论出发，萨特认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辩证法只能存在于人类社会，人类辩证法是自足的，不需要再从自然中寻找来源。萨特抽象人性论的哲学基础集中体现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在这本书中称：“存在不是别的，它就是人作为个体的探索行动”， 存在有两个组成部分：“自为”（being-for-itself），“自在”（being-in-itself），“自为” 非其所是，是其所非 ，是自由的、能动的，自在则是僵死的、被动的，是成全“自为”、供“自为”使用的“粘土”。剥去其哲学术语的玄虚，可以说“自为”主要指人，“自在”主要指自然，在萨特看来，不是自然的演化孕育出人，而是人在行动中发现了自然，赋予自然以存在以及辩证特征。把人与自然截然二分与抽象人性论在此合二而一。
值得注意的是，萨特的抽象人性具有隐蔽性。萨特宣称“存在先于本质”，甚至还批判以往的抽象人性论，认为人没有固定的本性，“因为没有上帝提供一个人的概念……人除了是自己塑造的形象外，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存在主义的第-原则。” 然而，尽管萨特批判了上帝的虚幻，拒绝把“神性”以及康德所论证的“理性”当作人的本质，但他却仍然陷入了抽象人性论的窠臼，因为他在否定了神性和理性之后，不自觉地把感性的意志和自由抽象为人的本质，把人的主观性抬高到上帝的位置。“除了人的宇宙，人的主观性的宇宙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宇宙……之所以把存在主义称为人道主义，是因为存在主义告诉人们：除了他自己，他不必遵从任何其他规律，人是自己的立法者。” 他所说的“存在先于本质”中的“存在”不是客观，自然、历史、社会融为一体的存在，而是排除了自然和历史的大背景，把人类社会从自然界孤立出来的主观的、抽象的存在。“何谓存在先于本质？它的意思就是说首先有人的存在，然后人在世界舞台上展现自己，再然后人据此为自己的本质下定义。” 在萨特看来，人性或者说人的本质是有的，人本身的自由就是绝对的前提，思维到此为止，杜绝进一步追问，杜绝向外从自然演化中寻找。
抽象人性论的哲学基础或者说最大谬误就是撇开自然演化谈论人类社会，撇开社会关系谈论个体自由是其连带形式。人是大自然的产物，但是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人却生活在第二自然��人文世界中。对于人文学者来说，把人与自然截然二分，把人为的、精神的当作与自然的、物质的相对立的存在，并尽可能地使前者脱离后者，这种理论倾向以不同面貌反复出现在历史进程中，萨特的自然辩证法批判即是其中一例。把人类与宇宙自然演化的大背景割裂开来，这种形而上学世界观表面看来使人类世界自成一统，似乎提升了人类的尊严，实际上，一个抽象的与真实图景不相符合的世界观弊大于利，它将导致失败的实践。
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抽象人性论时明确指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无论神性、理性，还是感性（意志等）都不是人的本质。作为大自然的产物，人不可能脱离自然系统而存在，人的身体本身由成千上亿的基本自然粒子组成，这些粒子容纳在一个复杂的自然结构中。人的能动性也建立在其自然成分之上，人的对象化活动更是与自然浑然一体。“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 人类历史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但这些规律并没有从根本上脱离整个自然系统的规律，“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可以把它划分为自然史和人类史。但这两方面是不可分割的; 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 自然史与人类史并不是相互分割的，而是内在统一的，要想真正把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推进到底，仅仅停留在人类史的层面上是不够的，还必须从自然史的维度揭示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
抽象人性论把自然当作被动的、僵死的存在，实际上，自然界并不是人类世界之外的僵硬客体，而是生生不息的人类母体，是社会历史的永恒基础。自然演化过程是宇宙从无生命到生命、从生命到人和人的精神的进化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作为宇宙物质基础的基本粒子结构层次的进化过程，并以时间为主导，以空间为场所，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时空交织的拓扑结构，宇宙系统��物质系统��生命系统��社会系统－－信息系统，这是迄今为止自然演化的大致图景，从根本上说，所有的生命，无论哪里的，亦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都可看作是向笼罩在巨大星体能量之中的宇宙中的能量流和物质交换现象。人类社会不但没有脱离自然界，而且根本就是自然界演化的结果和展现形式。英国人类学家泰勒从考古学和人类学角度进行了实地考察，得出结论。“人类的历史是自然历史的一部分，或者甚至是一小部分，我们的思想、愿望和行动是和那些像支配着波的运动、化学元素的化合及动植物的生长的如此确定的规律相适应的。” 通过天文望远镜和生物显微镜，加之其他高科技虚拟工具，当代科学正在构造一个囊括事物的起源、发展和未来的图景。新出现的图景是一幕宇宙发展的戏剧，包括我们人类自身。从银河系到飞舞的雪花，从星系、地球到生物，从生物进化到人类文明，一个根本性的存在模式穿过所有的存在和科学领域，恰如一个时间箭头把宇宙和自然的演化与人类社会的发展紧密联系起来。（图略）
二、理论论证的误区：主观主义认识论
在理论论证上，与抽象人性论一脉相承，萨特的自然辩证法批判采取的是主观主义认识路线。
首先，萨特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出发，认为自然辩证法不是自然界所具有的，而是人为添加到自然界中的。
在萨特看来，“我思故我在”是真理中的真理，因为它立足于人的认识这一坚实基础上，任何理论如果不从“我思”出发都是远离真理的谬误。 用“我思”这把尺子来检验事物，不但辩证法是人为添加的，连自然本身都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因为“自然”是通过“我思”被人们认识的，在认识的过程中，作为概念的自然被“歪曲”成了真正的自然。以此类推，自然辩证法不是别的，它只不过是人类思想的天然局限性的副产品，是人们把人类辩证法的特征运用到自然中，相当于把自然拟人化的修辞手法，从修辞手法中推不出自然辩证法的实际存在，而只能说它是人的主观认识结果，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阐述的三定律就是如此。萨特进一步为他的主观认识论提供依据：“一切真正的思想正如它在历史的具体运动中形成自身一样，必定被歪曲成一种客体，只有当它降变成一种僵死的客体，一种结果时，它才重新成为真理。因此，一种越过人的认识界限而肯定事物存在的观点被采纳了” 在这里，萨特玩弄两面手法，既肯定“我思”高于一切的地位，又认为“我思”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性，结合对苏联模式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萨特认为自然辩证法是马克思之后的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在错误认识论的基础提出的。他指责苏联马克思主义者把认识的统一性归结为物质一元论中，“自然辩证法不是别的，它只是关于物质客体的形而上学虚构”。 把“认识的统一性”归于自然事物，在萨特看来这是典型的“唯心论”。科学既不能证明人的认识根源于自然，也不能证明自然界是辩证法的，“科学规律是被事实所检验的理论假说，目前来说，自然界是辩证的，这种说法并没有事实的支撑” 因此，“辩证法必须再次返回（意识），必须在它露出端倪的地方抓住它，而不是在尚不理解的地方去空想它”。萨特在本页注释中特别指出：“只要我们还不知道生命是怎样出现的，不知道物种是怎样演化的，那么，宣布生物的进化或生命的出现是自然辩证法的例证便毫无益处”
总之，自然辩证法是人为添加的。从萨特的主观认识原理看，理解只是人的意识行为，自然辩证法不具有可理解性，人有对自身的意识，而自然没有，而且自然界排除了人，不具有人所特有的“主观性和计划性”，从而不具有辩证性；自然是偶然的、盲目的、荒诞的，它服从于决定论，不存在自我否定和超越的可能，从而不具有辩证性。总之，辩证法是属人的，辩证法是主、客体的相互作用，辩证法只存在于人类历史领域，只有在社会历史领域，辩证法才具有可理解性，辩证法也才得以存在。
其次，萨特认为辩证法是整体化运动，而整体化依赖于人及其意识，自然界显然不具有这种整体化，因而谈不上什么自然辩证法。
萨特认识到辩证法是动态的，是多面相存在的整体化运动，“辩证法只能在整体化运动中体现自身，辩证法规律只不过是整体化运动的法则” 但是萨特却从主观主义认识论出发，把整体化片面地理解为思维整理历史存在的一个范畴，这一范畴最终来源于个体人及其意识。“存在不能归结为认识，但是认识参与了存在。思维对存在的辩证符合乃是由于思维－就其属于存在而言－是按照现实的规律而发展自己的...打开历史辩证法的钥匙就是马克思《哲学的贫困》中的一句名言：生产关系构成一个整体。无论你考察什么事情，都要把它同生产关系（即基础）这个历史的整体联系起来。一旦人们把社会的一般结果看作本身是建立在这个总体即生产关系之上的，那么甚至克利奥佩特拉的鼻子也要从另外的观点来看了。而这个整体基于这个事实，即人本身，亦即生物学上的个人，是一个整体：在既定历史条件下他的需要，劳动和享受。人们正是必须在这种实践的物质性的水平上去寻找这个整体，而经济现实或生产事实的总体最后即依赖于每个人个体整体。” 自然界既没有人，也没有人的意识，因此从根本上也就不可能有整体化特征。萨特强调，在自然界，否定的否定不一定是肯定，因为否定的否定只有在属人的总体化范围内才成为肯定。萨特认为，自然辩证法无法提供对两个重大问题的解答：为什么在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中有这样一种叫做否定的东西？为什么否定之否定服从肯定？“一种物质变化既不是一种肯定，也不是一种否定。”
再次，萨特坚称人类历史领域具有独特性，如果用自然辩证法来囊括人类辩证法，而不是相反，就剥夺了人类历史的独特性，使理性变成了“没有血肉的骨头”。
萨特声称人类历史独立于整个自然界的演化。自然因素对人类实践有影响，但自然是通过社会中介而对社会发生作用的，寒冷地区的人们根据寒冷的自然特点组织自己的生活，但寒冷对于人来说并不是自身有辩证特征的现象，它只是在人的感知中存在的现象。只有当自然已经完全体现在各个层次的人类社会之中，被人们普遍认识和感知，它才被赋予一种“起作用的角色”。物质条件虽然强行规定了它们事实上的必然性，但离开了人，这种必然性就不存在。萨特断章取义地用马克思的话来证明这一点，“意大利没有煤，这个国家的工业演变都取决于这个不可还原的既定条件。但是，马克思经常强调，地理的既定条件只有在一定的社会里，根据这个社会的结构、经济体制和从自身产生的机构，才能产生作用。这点除了说明自然事物只能通过人类意识来理解之外，还能说明什么呢”。
从主观主义认识论出发，萨特强调历史辩证法是自然辩证法的根源而非相反。“我们且看恩格斯告诉我们‘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历史的最普遍的规律’是什么：它们归结为下面三个规律：量转化为质和质转化为量的规律；对立的相互渗透的规律；否定的否定的规律。所有这三个规律都曾经被黑格尔以其唯心主义的方式当作思维规律加以阐明，错误在于：这些规律是作为思维规律强加于自然界和历史的，而不是从它们当中抽引出来的” 萨特认为一旦恩格斯将辩证法运用到自然领域，辩证法便失去了人性与合理性，人类历史也失去了独特性，因为辩证法涉及的已不是与人有关的事物，而仅仅是外在的、偶然的规律，恩格斯把偶然性规律变为不言自明的真理，理性也随之沦落为非理性，成了没有血肉的一根骨头。
纵观萨特对自然辩证法的批判，其主观主义错误论证不仅表现在片面地强调人及其意识，而且表现在对自然科学缺乏必要的了解，作为一个知名的人文学者，萨特的科学素质令人无法恭维，即使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自然科学成果，也可以证明他的观点是错误的。乔治.诺瓦克编著的《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人文精神的冲突》一书就记载了当时的物理学家维格尔对萨特的批驳，批驳的场合是辩论会，时间是
针对萨特自然辩证法批判的第一个论证：自然辩证法是人为的虚构，自然界不具有辩证性，而且也没有科学证据证明在物理、化学层面存在辩证法。维格尔批驳道：“首先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例，达尔文是马克思的同时代人，但在思想路径上与马克思不同，马克思自已也承认他的辩证法思想受到了达尔文的物种演化论的启发。当然，达尔文的一些观点在今天看是过时的，但它的精华却仍然保持着正确性：生命的历史是不断进化的，这一过程或者称之为辩证法，或者称之为矛盾进程，或者称之为总体化。……从生物学和社会学领域起步，进化的观念已经被科学界广泛授受。今天，进化的观念已经从天文学渗透到化学和物理学领域。总之，历史、进化、发展等等这些带有时间性的概念在我们看来就是自然界存在辩证法的合乎逻辑的展现。……其次，科学领域对事物所进行的辩证法或者进化论分析也深入到物质系统的内部，例如，在经典物理学中，物质被认为是惰性的，但自然科学的新成果却显示出物质根本就不是惰性的，相反，它们有着复杂的结构并处于不断变动的状态。在一般人看来，我眼前的桌子是惰性存在物，但我们知道它是由成千上万异常复杂的分子组成，而且内部的分子运动堪称剧烈，这些分子自身又分裂为无数活动的原子。最后，原子也不是最终存在物，它们还会分裂为基本粒子，这些基本粒子同样呈现出复杂的运动状态。宏观加速器实验告诉我们，微观世界无非由不变的惰性物组织，相反，它有着惊人的复杂运动。质子和中子被粒子云团环绕，这些粒子的生成与毁灭的速度是惊人的，它的指令中枢也惊人地复杂，新近被发现的介子同样是由复杂的粒子组织。……科学日益证明着赫拉科利特曾经阐明的辩证法的内涵：一切事物都是流动的，一切事物都是都是暂时的，一切事物都是处于剧烈变动中的。”
针对萨特的第二个论证：自然界没有整体化运动，因而不是辩证的。维格尔批驳道：“所有的自组织存在物的行为模式都是整体化的，而且所有的整体化都会细分为更为精细的整体化，例如，巨大分子（giant molecules）。再如地质学存在物，地球就是一个整体，尽管它是太阳系的微小组成部分，太阳系是银河系的微小组成部分，而银河系本身就是一个物理－化学整体。整体化这一现象在环绕我们的自然界中随处可见。”萨特把整体化运动局限于人类历史无疑是一种偏差，而且他在引用马克思的话来自己的观点提供支撑时曲解了马克思，马克思说的“生产关系构成一个整体”首先指的是建立在生产力之上的生产关系，而生产力必然联系着自然物质世界。其次，生产关系的整体性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动态的整体化是人类与自然的能量、信息等的不停交换运动，个体主体的活动只是其中的要素，而不是其基础。
针对萨特的第三个论证历史辩证法是独特的，不能用自然辩证法来囊括历史辩证法，维格尔批驳道：强调历史领域的辩证运动性的独特性，这一点丝毫也不会减弱自然辩证法的确证度，因为在自然演化的整体辩证运动中，每个层面的动力都有其独特性。“历史并不是科学之王，它只是科学共同体的一个普通组成部分，用以研究人的行为。”维格尔认为，萨特的主观主义思维方式本身存在问题，什么叫不能用自然辩证法囊括历史辩证法！自然辩证法是历史辩证法得以成立的条件，而且在人类产生以前就一直存在着。自然辩证法是人类社会辩证法的来源，历史唯物主义要充分地阐明它的原理，发挥它的作用必须经由辩证唯物主义，必须在自然辩证法的大框架下去合理地运用，而这并不是否认历史唯物主义有自身的独特性。
应该说，维格尔对萨特的批驳是切中要害，也是站得住脚的。而且，根据最新生物进化认识论的研究成果，个体的认识依赖于一种先天判断系统，先天判断不是康德所说的先验结构，而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它们是大自然选择机制的产物。在人所拥有的全部生物特征中，只有那些最有利于生存条件的性状才能稳定下来，而认知能力就是这种稳定了的性状之一。另一方面，人类的认识总是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而不断突破旧的禁锢，“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不是依靠自身的逻辑，不是靠思辨推理出来的结果，没有自然科学这一外来的刺激，认识论不会成为哲学的中心问题。”
三、理论主旨的误区：道德形而上学
萨特虽然不认同康德的先验理性，但非常赞赏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以及“人是目的”的说法，他对自然辩证法批判的最终落脚点和理论主旨就是道德形而上学。立足于抽象人性论的世界观、主观主义的认识论与道德形而上学的价值观是三位一体的，世界观与认识论最终服务于价值论，持有抽象人性论与主观主义认识论必然会选择道德形而上学的价值观。
强调人类的尊严与普世价值是萨特道德形而上学的两个主要方面。萨特称“只有存在主义维护了人类的尊严，它是唯一不使人成为物的哲学。如果一个人接受了任何一种唯物主义理论，他就会把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当作物，当作了像桌子、椅子、石头一样的被决定物。我们的目的正是要建立一个人类的王国，使其作为区别与自然界的一个价值载体。”为什么萨特要批判自然辩证法？为什么他认为自然辩证法是错误的，关键的一点是因为自然辩证法没有维护人类的尊严，这是萨特对之进行批判的重要理论主旨。从存在主义视角看，人是通过自己的道德选择造就自己的，这是人类的尊严和最高价值的体现，人类个体虽然千差万别，但在这一点是是普遍的、共同的。“每个人通过呼吸、吃喝、睡觉或者其他随便什么方式生活，都是在创造普世价值”，萨特强调普世价值就在于人通过自由承担责任。
从道德形而上学出发来批判自然辩证法，其主要内容也就不外乎对人的尊严和自由受阻的不满。根据自然辩证法，人的超越能力只有在遵循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才是可能的，对此萨特极为不满，主张人是特殊的，要求把“在劳动和行动中超越的能力归还给特殊的人”。 他批判自然辩证法无人情味，按照萨特的逻辑，当人服从规律的时候，规律就是无人情味的，只有当人支配规律的时候，规律才是有人情味的，他举了例子：当人们说地球在旋转时，会感到自己面对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事实，作为认识主体和道德主体的人无形中被贬低和消除了。这样的例子显然是荒唐的，是道德形而上学的矫情。萨特同样不满意于自然辩证法对阶级斗争的理解。恩格斯曾批判杜林对阶级斗争的理解，认为他忽视了经济因素的重要性。萨特以此为把柄批判道：“如果两个阶级，其中的每一个都是经济发展的惰性产物，如果它们是由生产方式的变革以相同的方式锻造出来的…贫困者是无能的，富人也是无能的，那么斗争便消除了...由此在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出现的对立，再也不符合一般的斗争那样的斗争名称了” 。萨特认为强调经济因素在阶级斗争中的重要性，这是经济主义的观点，而阶级斗争应该是人类尊严和自由意志的体现，强调经济因素势必减弱人类的尊严和意志，这也是萨特难以接受的。
无论如何，萨特的道德形而上学中的“尊严”和“自由”是徒有其表的伪概念。阿多诺批判萨特所提出的绝对自由是个荒谬的概念，正如把个体“我”作为世界来源一样地荒谬。“绝对自由的主体不可能摆脱它的制约环境：它不可能打破的外部束缚，不可能脱离主宰它的自然力量，这种不可能性同样是绝对的。..….如果一个主体被抽象到一个纯粹意识的地位，他除了作出自由选择而外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的自由选择是命定的，这样的主体也就悖论地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它不再是自为的存在，而成为了自在的存在，一种纯粹的物质存在。”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运动是世界的存在方式，世界在普遍联系中永恒发展着，“存在”不是“现在”，“现实的人”也不是“现存的人”，把人从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中孤立出来，从“现存的人”出发去追求自由，“自由”就会与外部环境格格不入，成为虚幻的主观意识。尽管后期萨特的自由观已有很大的改观，但由于道德形而上学的立场没有改变，萨特的自由观始终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摇摆，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个值得称道的出路。正如乔治·诺瓦克所说：“萨特以为自由仅仅通过个体无折扣的、无条件的自主性就可以得到保证，但事实上，这种独立自主的主体形而上学与实际社会和政治领域中的个人经验是不相融的，这一事实使萨特不得不转向马克思主义。”然而，“无论是作为一个存在主义者的萨特，还是向马克思主义靠拢的萨特，相互矛盾的观念使他的立场难以统一，充满了无法协调的张力，他孜孜不倦地进行的思想探索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使问题更加难以解决。”
在道德形而上学的框架内不可能解决任何社会问题，贬低客观规律，不理会自然和社会条件制约的政治追求只能以失败告终。自然的演化不会终结于人类社会，而人类社会却是始终在生生不息的自然演化的作用下展现自身，自然辩证法告诉我们：“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最终结束；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每一阶段都必然的，因此，对它发展的那个时代和那些条件说来，都有它存在的理由；但是对它自己内部逐渐发展起来的新的、更高的条件来说，它就变成过时的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它不得不让位于更高的阶段，而这个更高的阶段也要走向衰落和灭亡。”要使现存世界革命化，不能仅靠道德激情及其所引发的群众热情，而必须靠科学的理论和为真理而奋斗的精神去引导群众在持久的实践活动中创造历史。要认识和解决现存状况，就必须立足于超越现存的历史高度，从未来汲取实践的力量。
道德形而上学的最大误区是把人当作已成之物，当作自然界的最终目的，以人的生物性存在为中轴来编织价值之网。阿多诺在批判存在主义时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绝不仅仅是他已经是的样子，他只是暂时被拴在了过去的岩石之上。事实上，人不仅仅是他过去和现在所是的样子，他还将成为他可能成为的，他期待成为的，成为他还没有确切地阐述清楚的人的形象，将成为的和已成为的对人来说是同样重要的。围绕“存在”这两个字形成的各种学派，即使是最具唯名论特色的学派，都没有能力进行人的自我反省、自我超越，他们用来作为思想资源的个人主体仍然是过去的、不变的、抽象的人的形象。” 人的尊严和自由意志是道德形而上学的支点，在生物基因和传统文化的作用下，这个支点可能会长期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是一成不变的。哥白尼告诉我们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告诉我们人不是地球的中心，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在很大程度上受潜意识本能的支配，人们难道因此而丧失了尊严和自由吗？没有。说到底，历史就是人寻求自我，突破自我的过程，只有落后的阶级才拒绝变化，而拥抱变化，在正确的路径上努力开拓的先进的阶级终将扫清障碍，创造历史的新篇章。（注释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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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Jonathan.Webber(Ed):Reading Sartre: On Phenomenology and Existenti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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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Steven .F.Savitt, Time’s Arrows Today,
（作者单位：中国社科院马研院）
网络编辑：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