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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言:破解抽象统治之谜的两种路径

——黑格尔与马克思

发布时间:2025-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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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超越资本的抽象统治是现代哲学的时代主题,在批判黑格尔绝对精神异化与和解逻辑的基础上,马克思对抽象统治的生成和消亡路径进行了革命性的探索,并产生了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效应。然而二战后资本主义国家却经历了一场黑格尔复兴,其势头至今未衰,具体表现为:其一,随着福利国家和民主宪政的确立,资本主义国家仿佛迈向了黑格尔伦理国家,国家似乎不再是阶级统治的工具而是民主和自由的保障,马克思理论中阶级剥削的革命话语似乎失效,这在理论上表现为自卢卡奇以来以建构革命主体为立足点的抽象统治批判理论革命话语的式微;其二,随着产业资本向金融资本的过渡,资本逻辑呈现为概念创造世界的绝对精神运动过程,这在理论上表现为借助黑格尔的逻辑学分析资本抽象统治的“新辩证法”学派的兴起,马克思的历史性辩证方法被打上了黑格尔烙印丧失了独创性和现实性;其三,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资本主义社会的抽象统治不再表现为外在的体制压迫,而是以文化和消费等无孔不入的方式内化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在理论上表现为以詹姆逊为代表的晚期资本主义文化批判理论将马克思对抽象统治所采取的经济结构批判的理论立场扭转为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由上可见,弱化甚至是抛弃马克思批判理论的革命性和现实性立场是当前西方学界在研究抽象统治问题时的理论通病,未合理考量黑格尔在马克思抽象统治批判方法论中的作用,进而模糊马克思与黑格尔方法论的界限是根本症结所在。因此,充分挖掘马克思方法论的丰富内涵,还原马克思抽象统治批判理论的本真思想,实现马克思方法论的去黑格尔化,进而彰显马克思思想的独创性和时代性,无疑是当代马克思哲学研究最紧要的时代课题。发掘和阐释马克思同黑格尔就抽象统治问题论战时所生发的资本的形成史和现代史的分析方法构成攻克这一时代课题的关键环节。 

  一、黑格尔分析抽象统治和解逻辑的基本理路 

  货币交换取代人身依附关系对个人的统治是现代社会的根本特征,黑格尔首次从哲学视角将其概括为抽象统治。立足于思想发展全过程可以看出,黑格尔对抽象统治问题的分析经历了从现象分析到本质分析的两个连续性过程。 

  “耶拿手稿”时期,黑格尔在分析劳动的古今演变时,发现了现代市民社会的货币交换关系对劳动的抽象问题。在自古希腊以来的传统社会中,以技能为中介,个体的谋生劳动直接就是其普遍性的生命表现。然而到了现代社会,劳动的意义发生了彻底的翻转,普遍劳动丧失了其生命表现的功能,直接沦为谋生劳动,究其原因在于货币取代技能成为个体劳动向普遍劳动转化的中介。一方面,货币交换关系对现代社会采取价值抽象物化的统治形式。从现代社会的生产方式来看,以价值为目的的社会生产以发达的社会分工为前提,生产者个体劳动成为社会分工体系的一部分,从现代社会的交换方式来看,在货币交换中人与人的社会关系颠倒为物和物之间的价值关系。另一方面,货币交换关系对现代个体采取异化的统治形式,具体表现为现代机器分工体系把个体肢解为生产的零部件,货币交换切断了传统社会中个体与共同体的天然联系,这种异化现象使现代市民社会呈现为抽象的统治。 

  在分析了抽象统治在社会层面和个体层面的现象表现形式之后,《法哲学原理》的任务是揭示现象表现背后的历史根源。基于观念和现实同一的唯心主义方法论,黑格尔放弃了从货币交换和劳动分工出发的唯物主义立场,转向从绝对精神异化视角出发分析抽象统治产生、发展和消亡的具体路径。从抽象统治的产生史来看,黑格尔以绝对精神的历史变迁为线索论述了人类社会的历史,把现代社会抽象统治的根源归结为主体性原则对伦理普遍性的冲击,以及由此带来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共同体与个体的分裂,进而将现代社会的抽象统治溯源至古希腊伦理共同体的解体;从抽象统治的发展史来看,黑格尔站在现代世界的立场上充分肯定了市民社会抽象统治所带来的历史进步意义,现代机器分工体系虽然使个体沦为工具但极大地提高了生产率,货币交换体系在割断个体与共同体血缘联系的同时,又塑造了自由和平等的现代伦理;从抽象统治消亡史来看,黑格尔指出,虽然作为需要体系的市民社会破坏了伦理普遍性并使抽象统治成为现实,但其自身包含以警察和同业公会为代表的伦理环节,因而可以被纳入伦理体系当中克服由伦理实体的异化所带来的抽象统治,进而实现普遍性和特殊性、共同体和个体的和解。 

  二、马克思对黑格尔和解逻辑的方法论批判 

  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方法论把观念对象等同于现实对象,敉平了观念背后特定的社会矛盾,通过范畴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展开过程实现社会矛盾的和解。方法论的唯心主义致使黑格尔无法彻底解决现代社会的抽象统治问题。有鉴于此,马克思在分析抽象统治之前,就以批判黑格尔观念和现实的同一性为切入点,改造其方法论的唯心主义性质,进而与黑格尔从抽象到具体方法论的唯心主义应用彻底划清界限。 

  在黑格尔唯心主义方法论中范畴具有脱离特定社会结构的独立性,范畴的逻辑演变过程就是现实历史的发展过程。而在马克思看来,范畴的存在必须以特定的社会结构为前提,依据范畴与特定社会结构的关系,马克思把范畴划分为特定历史性存在和“洪水期前存在”,前者是指范畴的存在必须以特定的社会历史结构为前提,后者是指范畴在时间上先于特定社会结构的存在,例如在资本主义社会产生之前就存在的资本、货币。在马克思看来,范畴洪水期前的历史先在性是立足于范畴特定历史性存在从后思索得来的。但在黑格尔方法论中,范畴被视为绝对理念辩证发展的环节,范畴洪水期前存在脱离特定社会历史结构而独立,作为范畴的思维具体被趁机当成具有独立性的现实具体,历史的发展过程由此就被看作是脱离现实的思维范畴在逻辑上从抽象到具体的平滑过渡。 

  对范畴的批判是超越黑格尔唯心主义方法论的基础,而通过论证范畴与现实历史的关系所建构的现代史和形成史的历史性辩证方法,则直接宣告了黑格尔唯心主义方法论的破产。马克思对黑格尔方法论的批判并不是否定从抽象到具体的辩证法一般运动形式,而是通过对形成史和现代史不同性质的区分,把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界定为形成史的分析方法。 

  形成史是范畴洪水期前的种种条件和前提。尽管马克思用了大量历史事例对资本的形成史进行描述,但是形成史的方法并不是实证意义上的历史学考察,而是立足于特定的现实具体从后思索下的逻辑重构,因此立足于资本主义社会从后思索时,范畴的历史次序不是时间次序更不是蒲鲁东式的观念次序,而是范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结构次序。现代史是对范畴的特定历史性存在的分析。由于马克思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社会,所以现代史是指受资本统治的生产方式的实际体系,这个体系的特征是“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 

  在马克思的历史性辩证方法中,现代史和形成史之间存在着如下的关系:第一,现代史分析是形成史分析的前提。如果缺失对资本现代史分析,就会像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一样无视古代商人资本和现代资本的本质差别,认为现代资本诸形式存在于一切社会形态中,从而把资本主义社会视为永恒的存在。第二,形成史分析是现代史分析现实化的中介。现代史分析所揭示的资本共时性结构要在现实中发挥作用,必须以形成史分析所揭示的导致资本产生的特殊历史事件为中介,特殊历史事件打破了共时性结构的独立性。第三,现代史和形成史相互作用的历史性辩证方法揭示了扬弃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立足于形成史从前往后看的立场,历史呈现的是社会形态的变迁。而立足于现代史从后往前看的立场,历史呈现的是社会形态变迁的共时性结构,即新社会产生的规律性趋势。这种立足现在、回望过去、展望未来的历史性辩证法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孕育着扬弃自身并产生新社会的前提。 

  三、马克思分析抽象统治的历史逻辑 

  在完成对黑格尔和解逻辑及其背后唯心主义方法论的批判之后,马克思建构了形成史和现代史相互作用的历史性辩证方法,并将其运用到对抽象统治的分析之中。 

  在现代史分析中,抽象统治的运行逻辑是现实抽象、人格抽象和观念抽象的三位一体结构。现实抽象指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颠倒的社会表现机制。人格抽象是指个体在颠倒的社会表现机制中沦为资本再生产自身的环节,资本家表现为人格化的资本,工人则在身体构造和观念上都沦为资本自我增殖的器官。观念抽象是指观念脱离特定的生产关系而独立并成为统治性的社会力量,在资本主义社会,自由、平等和所有权等经济意识形态观念作为永恒的价值理想支撑着社会和个体心理结构,这使得资本的剥削和压迫变得更为隐蔽。 

  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抽象统治的本质是颠倒表现,所以马克思对抽象统治的形成史分析就不是采取理论再现的方式而是进行叙事性重构。在形成史视域下,资本主义发展史上发生的最根本的颠倒就是把劳动力当作商品,而这一颠倒又以以下历史条件为前提:其一,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失去生活资料的劳动者转变为雇佣工人,生产资料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转化为资本,现代个体被划分为资本家和雇佣工人,在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分离这一历史条件中产生出人格抽象。其二,自由劳动与货币相交换。在雇佣工人和资本家的交换过程中,等量劳动获得等量报酬的工资形式掩盖着生产过程对工人的剥削,这里产生出以自由和平等为表现形式的观念抽象;与资本相交换的自由劳动不是具体劳动而是抽象劳动,劳动的目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交换价值,劳动力不是作为工人的生命表现而是作为谋生手段,自由劳动与货币相交换这一历史条件产生出颠倒的社会表现机制的现实抽象。由此劳动力成为商品的历史过程蕴藏着抽象统治的全部秘密。 

  在马克思的历史逻辑中,抽象统治一方面呈现为现代史分析视野下现实抽象、人格抽象和观念抽象三位一体的理论结构性存在,另一方面呈现为形成史分析视野下劳动力成为商品的特殊事件性存在。现代史分析所揭示的共时性结构只是抽象统治在理论上的必然性,抽象统治要成为现实则必须以形成史分析所揭示的劳动力成为商品这一特殊历史事件为中介,而事件性的存在则为在实践中打破抽象统治的共时性结构提供了革命契机。依此逻辑,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当马克思完成了对资本生产过程的理论结构分析之后,就将落脚点放在重建个人所有制的革命,在《资本论》第三卷中,当马克思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结构性分析之后,就从所有制视角探讨阶级划分的依据,试图找寻革命主体和革命契机。 

  在思想发展史上黑格尔首次揭示出货币交换关系对现代社会的抽象统治,然而概念和现实同一的唯心主义方法论使其放弃了从货币和劳动出发的唯物主义立场,抽象统治的现实历史被内化为绝对精神的自我异化与和解,这彻底消解了理论通向现实的可能性。马克思抓住了黑格尔方法论唯心主义的根本症结,以改造作为方法论体系基点的范畴为理论抓手,揭示出区别于黑格尔的、与现实历史保持开放性生成的范畴特定历史性存在和洪水期前存在,并以此出发建构了具有理论独创性和现实性的形成史和现代史的历史性辨证方法,前者揭示出抽象统治的运行逻辑,后者则指明了打破抽象统治“先验结构”的革命道路,由此,马克思全面超越了黑格尔和解逻辑的理论进路,为实现人的自由发展开辟了一条实践哲学之路。 

  文章来源:《教学与研究》2024年第11期 

  网络编辑: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