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3年9月,马克思在与卢格共同创办《德法年鉴》期间给卢格的一封信中写道: “虽然对于‘从何处来’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疑问,但是对于‘往何处去’这个问题却很模糊。”“从何处来”和“往何处去”两者结合起来,正是历史哲学中的两个关键部分,“从何处来”是追溯历史的源头,“往何处去”是探索历史的走向,马克思的前半句话中明确自己对“从何处来”没有疑问,证明一个重要事实——马克思在1843年9月之前已经解决了“从何处来”的问题。综观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他解决的正是关于世界起源的问题或者说创世之谜。通过梳理、考察和比对马克思在1843年9月之前的文本可以发现,创世之谜在1839年初至1841年3月底完成的《博士论文》中得到解决,马克思以黑格尔否定性辩证法和布·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为新的认识工具,揭示出伊壁鸠鲁自然哲学中所包含的原子偏斜创世的学说,还原了伊壁鸠鲁时代的无神论现场,以声东击西的方式驳斥了宗教的上帝创世说,唯物地解决了世界的起源问题。
一、《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生成的背景
思想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马克思博士毕业时提交耶拿大学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作为马克思早年重要著作之一,其所处的历史时代和文化氛围共同构成了其宗教批判旨归得以生成的深厚背景。一方面,《博士论文》以在整个欧洲乃至世界各地持久盛行的犹太—基督教传统为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博士论文》以德国人民深受宗教荼毒的现实情况为时代背景,二者共同作用孕育生成了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
(一)《博士论文》以犹太—基督教传统为文化背景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写作以犹太—基督教传统为深厚的文化背景,因此,颠覆基督教因上帝创世信条而取得的权能是马克思进行哲学运思、完成宗教批判的题中之义。
首先,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能否“行奇迹”是区别神和人的关键所在,依据上帝创世的信条,上帝作为创造者拥有“行奇迹”的权柄,上帝通过施行奇迹,创造了人和自然界,因此拥有对二者的绝对权威,人与自然由此都必须服从于上帝。创造即自由,世界由谁创造,谁就拥有权力。这一思维逻辑成为基督教上帝拥有无上权能的合法性基础。整个中世纪,人们头上都笼罩着基督教神学的阴云,基督教神学试图引导人将自身看作被造物、看作上帝的附庸,始终忠心不二地匍匐在神脚下。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人民思想、撼动了宗教权威、推动了历史发展,但是未能从根本上探究宗教存在的社会经济因素,无法形成完整思想体系继而彻底摒弃宗教思想,使得犹太—基督教传统能够持续存在。
其次,马克思之前的众多哲学家、思想家都已认识到犹太—基督教传统的深刻影响,并曾经纷纷尝试使哲学摆脱神学的束缚,但最终只将上帝(本体)作为研究或论证的对象,无法摆脱基督教神学话语体系。现代哲学奠基人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经典命题,却根据“有限与无限”的致思方式去论证上帝存在,认为事物是不可毁灭的,除非是创造它们的上帝终止存续,要把他们消灭掉,否则他们就永远存在,亦即将上帝是否允准设定为万物存灭的前提,变相地承认了上帝的最高权威;德国古典理性主义哲学创始人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理论的理性中将现象世界和“物自体”作二元划分并否定上帝存在,将上帝从人类理性的认知领域中逐离,却在《实践理性批判》实践的理性中为了促成德福一致又悬设上帝的存在、将上帝复活;黑格尔在其颠倒的世界里用绝对精神取代上帝来创造世界,却试图调和宗教与哲学。
再次,上帝存在、灵魂不死、自由作为哲学探讨的三大主题一直延续到马克思所处时代。由于这三个命题环环相扣,同时又都与宗教思想特别是犹太—基督教传统密切相关,消解犹太—基督教传统对于上帝存在、灵魂不死的支撑,探寻引领人类实现真正自由的现实路径成为马克思所面临的时代课题。因此,以开解创世之谜来实现宗教批判的时代使命也自然而然地滑到了马克思这一代人的肩上,而通过确立真正的创世事实来驳倒上帝权能的合法性基础正是马克思借以对抗宗教权威、确立唯物始基的必由路径。
(二)《博士论文》以德国现实为时代背景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写作以当时德国将基督教作为重要精神支柱、政治与宗教彼此支撑、宗教思想宰制大众、统治者倚仗宗教维持封建统治的现实情况为时代背景,批判基督教、破除捆缚人民的宗教枷锁正是时代赋予马克思的历史任务。
首先,19世纪30-40年代,德国的基督教和旧政权紧密结合,共同实现对人民群众的高压统治。亨利希·海涅在其1833—1834年完成并于1835年以德文发表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中对基督教在德国的巨大影响作了描述,他在开篇写道:“在德国我们所喜闻乐见的宗教是基督教。……德国目前还需要消解宗教的势力……基督教和旧政权结成了不可分解的同盟。只要基督教对人民群众还发生影响,那么旧政权就不可能被打碎。”可见,基督教为旧政权的腐朽统治提供强大支撑。面对顽固的旧政权和强势的基督教,如何破旧立新继而改变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成为重要时代课题。
其次,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路德《圣经》德文译本的广泛传播,使得基督教思想更加直接深入地影响德国民众,伴随基督教话语体系的迅速普及,基督教宗教思想迅速占领德国意识形态的精神高地。“路德的语言在不多几年内便普及到全德意志……自由的语言则将是圣经的语言”。《圣经》宗教文化以德语成语和句式的形式在德国民间渗透,人们日常生活中流行的宗教话语使大众思想被基督教思想所左右,尽早破除宗教迷信成为解放人民思想的必由路径。
再次,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都模仿《圣经》的句式进行创作,可见当时德国基督教话语体系的风靡和盛行,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圣经》话语的仿写和引用,可以最大程度上激发当时人们的共鸣。如《宣言》中“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与《圣经》中“神在地上行走”在语言形式上极为相似,只不过《宣言》用“共产主义的幽灵”代替了基督教的“神”,也从而印证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用无产阶级思想取代基督教思想的宗教批判旨归。《宣言》中对于资本主义行使“奇迹”的描绘也是对《圣经》奇迹话语的引用和仿写。马克思恩格斯对于《圣经》话语的仿写,足见在他们所处时代基督教思想的巨大影响力,因此需要借用宗教的语言形式来批判宗教,以尽早消除宗教对民众的现实桎梏。
二、戴维·麦克莱伦和马克思对《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的确证
国际知名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戴维·麦克莱伦的研究和马克思本人的早期经历及文本都可以为《博士论文》的宗教批判旨归提供论据。一方面,戴维·麦克莱伦的传记著作《马克思传》,被公认为英语世界关于马克思生平和思想研究最权威的文献之一,他对马克思思想生成发展历程的把握具有极高的学术参考意义和学术研究价值。另一方面,马克思本人的早年履历和著作也可以为《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的确证提供重要论据。
(一)戴维·麦克莱伦对《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的确证
戴维·麦克莱伦是长期深耕马克思主义文本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在他的研究成果《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中,有多处可以印证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内在包含宗教批判主旨,主要有以下五点。首先,1842年或1843年之前,青年黑格尔派“首先把批判的力量用之于宗教问题”,马克思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对于青年黑格尔派的这一基本诉求应该持有一致意见和态度,也应以宗教为其主要批判对象。其次,1838—1842年期间,马克思与布·鲍威尔关系密切,马克思研究宗教受到其鼓励。布·鲍威尔擅长研究《新约》批判,并且在柏林大学开设神学课,是马克思在1838—1842年间最亲密的朋友。在此期间,布·鲍威尔的神学素养使马克思更加了解宗教继而才能更好地批判宗教,马克思《博士论文》研究选题的确立也受到他的支持和鼓励。再次,戴维·麦克莱伦认为,关于马克思因为“他觉得他对‘整个’黑格尔哲学的关系与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希腊思想家对‘整个’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关系是相同的”而确定博士论文选题的说法缺乏依据,因此,马克思《博士论文》的选题另有原因,即将自主性内涵赋予伊壁鸠鲁的原子哲学,提出原子偏斜创世说,间接实现宗教批判。从次,戴维·麦克莱伦笃定地断言,布·鲍威尔对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曾提出过建议并且反对在序言里公开宣布无神论,说明无神论是《博士论文》想要隐匿的重要主旨。布·鲍威尔在1839年初由于其激进观点而受到攻击,被迫转到波恩,因此他希望马克思的《博士论文》能够体现保守外观,而不将无神论立场亦即宗教批判主张直接公诸于众,从而更加有利于马克思在大学寻求教职。最后,在各种异化形式中宗教的异化是最外围、最远离中心的异化,马克思在1843年10月中旬至12月中旬写作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也认为,其他一切批判以宗教批判为前提,并明确指出德国的宗教批判已经结束。可见,曾经作为德国青年黑格尔派重要成员的马克思自身,在《导言》之前也已经完成宗教批判。
(二)马克思早年履历对《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的确证
马克思少年时期成长于充满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城市环境和家庭氛围中,中学时期形成了思考问题的宗教视角,大学时期在布·鲍威尔等人的影响下逐渐开始反思和批判宗教,这些早年履历共同促使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有能力、有意愿去展开宗教批判。首先,马克思1818年出生在特里尔城,从出生到1830年,马克思多受特里尔自由氛围和其父理性主义观点熏陶,为其批判宗教、探索自由积蓄了必要的素养。特里尔在拿破仑战争时期就已经划归法国,言论自由氛围浓厚,为马克思崇尚自由的人格的形成提供了精神沃土。其父亲是高级诉讼法庭律师兼城市律师协会主席,受犹太正统思想的影响较少,拥护18世纪法国理性主义者观点,坚信理性可以推动世界发展,这为马克思提供了较为宽松、崇尚自由理性的家庭氛围,使马克思可以少受犹太教传统影响。其次,马克思1830年至1835年期间在特里尔弗里德里希—威廉中学读书,这所学校原本为耶稣教会学校,因此他从中学毕业时起就已经有宗教理论积累,并可以从宗教经传中透视人的本性问题。作为其毕业考试三篇论文之一的宗教论文《根据约翰福音第15章第1至第14节论信徒和基督的一致,这种一致的原因和实质,它的绝对必要及其影响》明确主张:自古代以来,人的本性一直是在把自己提升到一个新的道德水平。可见,宗教一直是马克思借以透析人性、运演哲思的重要视角。再次,1837年夏天,马克思由于遭受肺结核蔓延的病痛,遵医嘱到柏林郊区斯特劳拉暂住,并参加了以布·鲍威尔为领导者的黑格尔派的一个讨论小组“博士俱乐部”,布·鲍威尔专长于《新约》批判,随后成为马克思往后四年中的密友,使马克思得以长期浸萦在宗教理论中,其《博士论文》选题也受到布·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渐染明显的宗教批判色彩。
(三)马克思自身文本对《博士论文》宗教批判旨归的确证
以马克思自身文本为根本依据,可以更加确证马克思研究伊壁鸠鲁哲学的主旨是阐发无神论思想、进行宗教批判。首先,《博士论文》在序言中就简要阐述了先前哲学家对伊壁鸠鲁哲学的误读,指明了黑格尔在论述这一时代的哲学上存在的不足,从青年黑格尔派立场出发批评了黑格尔对哲学和宗教的调和,可见马克思从一开始就反对调和宗教与哲学,将学术论争的矛头指向宗教,鲜明的宗教批判旨归是其哲学不同于黑格尔哲学的重要标志。其次,马克思在老师布·鲍威尔明确反对的情况下,依然在《博士论文》的序言结尾部分公开其无神论主张,写道:“不应该有任何神灵同人的自我意识并列”。马克思不顾布·鲍威尔的劝阻,无惧现实书报检查制度,以铮铮文字将“任何神灵”降格、将“人的自我意识”升格,正式公开其无神论主张,可见宗教批判是《博士论文》不可被隐匿的重要主旨。再次,马克思《博士论文》创作的世俗目的是为了获得博士学位并在大学谋得教职,面对当时的创作环境,马克思以研究伊璧鸠鲁的方式为自己的宗教批判穿上哲学批判的外衣,尽可能地在行文中遮蔽其宗教批判的初衷也十分合乎情理。最后,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所写的《<科隆日报>第179号的社论》中批判社论作者关于国家以宗教为基础的观点时明确指出,希腊和罗马时期排斥宗教,而伊壁鸠鲁派、斯多葛派或是怀疑派的哲学是罗马极盛时期的“宗教”。这一表述与《博士论文》形成互证,马克思选取晚期希腊哲学进行研究,正是看中了伊壁鸠鲁哲学中的无神论思想,这一选题有利于在两个层面对宗教形成批判:一在事实层面,唤醒人们对希腊罗马文明的记忆,使人们认识到宗教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人类发展到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二在理论层面,借助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和布·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这两个新的认识工具来破解希腊时期无神论领域存在的谜题——伊壁鸠鲁对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创新之处,以他的哲学实践解决这一“希腊哲学史上至今迄未解决的问题”。可见,马克思的思想生成发展在1842年之前,确实存在一个宗教批判的时期,而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博士论文》,正是我们研究马克思历史哲学奥秘的源泉之一。
三、原子偏斜创世说对基督教上帝创世说的批判和唯物立场的初步确立
马克思之前的思想家几乎都认为,伊壁鸠鲁的原子论仅仅是抄袭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包括黑格尔也认为晚期希腊哲学并未达到理性认识的水平,不是自我意识哲学,无法认识到伊璧鸠鲁哲学背后蕴含的能够映照现实的深意。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借鉴青年黑格尔派特别是布·鲍威尔的自我意识哲学,把伊壁鸠鲁派、斯多葛派和怀疑派的哲学体系确立为自我意识哲学,并揭示出伊壁鸠鲁原子哲学所蕴含的辩证法和创新性,以哲学批判的形式驳斥了先前哲学家的误判。然而,这只是通过研究文章字面义就可以得到的结论,而借由比较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之间的差别,进而将原子偏斜创世的学说呈现出来,直接还原伊壁鸠鲁时代的无神论现场,以隐晦的方式对基督教上帝创世教义进行驳斥才是马克思的主要目的。
(一)伊壁鸠鲁原子偏斜创世说的两个条件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哲学认为,原子和虚空是真实的原则,属于本质世界的范畴,现象世界是假象,原子不能进入现象世界,因此,原子和现象世界对立存在,未能实现统一。马克思吸收借鉴辩证法和自我意识哲学来解读伊壁鸠鲁的原子哲学,指出伊壁鸠鲁对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哲学进行改造,将自主性观念引入到原子的运动过程中,将一个属人的、具有能动性的世界叠加到德谟克利特的受必然规律支配着的永恒世界之上。他还直接批判了德谟克利特的机械决定论,赞同伊壁鸠鲁否认世界受永恒规律支配、强调自由意志的重要性。通过研究伊壁鸠鲁哲学,可以将人类精神的绝对自主性复位,把人类从对超验对象的迷信中解放出来,从宗教捆缚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伊壁鸠鲁哲学对“自由个体的自我意识”的伸张,使人的自由意志的作用得以凸显,也可以为超越“总体哲学”体系指明路径。
在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中,原子因具有重量特质而在虚空中发生直线下降运动,原子直线下降时脱离既定轨迹发生偏斜运动,从而能与其他原子相互碰撞产生万物,创造世界。原子是万物的本原,原子不仅有德谟克利特所说的直线下落和冲击两种运动形式,而且在这两种运动形式之间还有脱离直线的偏斜运动——原子因此摆脱必然性的支配,获得与其他原子冲击、遇合的机会,进而创造出世界,使原子完成从本质世界到现象世界的过渡,亦即原子经由三种运动创造出世界,这是与基督教上帝创世信条完全不同的创世学说,《圣经》旧约中所记载的创世纪所描绘的是神用六天时间从无到有创造出天、空气、海洋、星辰、生灵和人,形成神靠意念和语言创造世界的基督教创世论;而马克思所揭示的原子偏斜创世说却将具有重量特质的原子通过三种不同运动形式创造世界的过程还原了出来,形成了对基督教教义的直接冲击。
显然,伊壁鸠鲁自然哲学中原子偏斜创世的实现离不开两个必要条件:一个是物质条件,即虚空中的作为元素和物质基质的原子,它们是有着重量特质的、构成物体的质料,是世界得以产生的最基本的前提,没有原子,就不会有原子的运动,更不会因原子的运动而产生世界;另一个是动力条件,原子的排斥,它是致使原子偏离直线的动力。原子偏斜创世的主体是原子,排斥作为动力条件出现在原子偏斜创世的过程中,而且整个创世过程中,没有给神留下任何可以参与创世的活动空间,因此形成对基督教上帝通过理念/语言创世教义的彻底否定,唯物地确立了世界的起源。
(二)伊壁鸠鲁原子偏斜创世说的唯物立场
学界以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排斥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它因而是与那自认为是直接存在的、抽象个别的自我意识相对应的”表述为根据,认为《博士论文》是马克思的自我意识哲学的阐发以及马克思此时处于主观唯心主义立场。因此,需要对这句话特别是对前半句进行重新解读。
前半句中的“自我意识”应该以布·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为参照。“自我意识”是鲍威尔哲学的核心概念,在他的视域中,人类的自我意识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认识到它原本以为是从自我意识自身中分离出去的力量,比如说宗教,其实本身就是自我意识的创造物,所以其自我意识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出与人类的自我意识发展相对立的一切力量,确保自我意识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创造出新的形式。“排斥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中的“自我意识”吸取布·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中的有益精华,可以被理解为不断地以更高的形式/实体取代旧有形式的发展,这样一来,从前半句可以解读出自我意识在原子世界中以排斥的形式实现自身,排斥就是自我意识的实体本身,进而得出伊壁鸠鲁的原子哲学中与自我意识等价的只是排斥,而不是原子,亦即“自我意识”等价于“排斥”而不是“原子”。因此,在伊壁鸠鲁哲学原子偏斜创世的过程中,创造世界的主体是原子,而不是原子的排斥,排斥(原子世界里的自我意识),仅仅作为偏斜的动力而存在。“偏斜却表述了原子真实的灵魂即抽象个别性的概念”,原子脱离直线的偏离运动,是对同它相对立的定在的否定,是必然性地出现在伊壁鸠鲁的哲学中的,偏斜规律贯穿于伊壁鸠鲁哲学的始终。
由此可见,自我意识并不是创造世界的主体,它只不过是以排斥的形式发挥了动力条件的作用。矛盾的主要方面决定事物的性质,在原子创世的过程中,作为物质基质的原子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因此马克思所揭示的伊壁鸠鲁原子偏斜创世的学说是唯物的,而不是唯心的。自我意识作为动力条件出现在创世过程中,至多只能表明马克思对思维与存在的统一的肯定,但是不能成为自我意识喧宾夺主变成创世主体的依据。自我意识哲学和否定性辩证法一样,只是马克思揭示原子偏斜创世说所借用的认识工具,只是马克思以“六经注我”的运思方式的体现。
(三)伊壁鸠鲁原子偏斜创世说的自由关怀
“排斥是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原子首先本身具有斥力,这种与生俱来的斥力使它既能够打破必然性的摆布产生偏斜运动,继而获得了与其它众多原子实现冲击和遇合的可能。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将原子偏斜创造世界和他关于人的交往确证人的存在结合起来进行思考,反映出他在探讨原子哲学的过程中对个人的独立性和现实自由的始终关怀,反映出他试图透过宗教探寻实现人的自由的现实路径。马克思也将伊壁鸠鲁哲学中的原子和抽象个别性作类比分析,指出原子通过偏离直线的运动摆脱自己的相对存在而得到解放,与此相类似,抽象个别性则通过否定同它物的关系而摆脱各种限制性的定在获得独立性和自由,他对人的自由命题的探究就这样在哲学思辨和现实考察的双重维度中得以发展。可见,马克思从《博士论文》研究原子偏斜创世开始就从唯物的立场去探索实现自由的路径,他的认知层级始终带有清醒的、唯物的现实感。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试图“论证人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和能动性,论证独立自由的个人在对周围现实的关系上应当采取积极的态度。”他透过伊壁鸠鲁的视角去探究万物,探究原子偏斜创世的过程,流露着他对现实世界中个人自由的关怀。他对自由的炽烈憧憬充分体现在其对个别自我意识的关注和研究上,其通过研究原子哲学来透视人的自由论题,为其后期自由思想的成熟奠定了基础。他对于人的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和能动性的研究,为后期研究无产阶级如何自我认识自身为一个阶级并作为独立的阶级存在,继而通过将“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结合起来改变自身现实状况、实现自由奠定了扎实理论基础。
然而,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只是唯物地解决了世界的起源问题,还没有解决人类社会历史的起源问题。马克思对于原子偏斜冲击创世说的伸张,以隐晦的方式否定了作为最高存在的创造者的实存,既进行了宗教批判,又为后来唯物史观的创立奠定了唯物的理论基础。但是,他将世界得以产生的动力条件设定为原子的排斥(自我意识的最初形式),显然并不能够完全适用于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因此他还需要继续探索发现推动人类社会历史产生和发展的真正动力,进一步深化对“从何处来”问题的认识。
结 语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通过研究晚期希腊哲学,唯物地确立了世界的起源,用原子偏斜创世的理论代替上帝创世的信条,实现了对犹太—基督教传统的批判;否定了上帝借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神圣合法性基础,间接批判了与宗教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政治统治,为民众从宗教的精神压迫、封建专制的政治压迫下解放出来提供了科学的理论依据。马克思能够揭示伊壁鸠鲁哲学中对黑格尔辩证法和布·鲍威尔自我意识哲学的自发运用,进而将伊壁鸠鲁哲学中蕴含的唯物的原子偏斜创世说也揭示出来,正是马克思用哲学解释世界、探索历史发展规律的初步尝试,也是马克思在青年黑格尔时期所做的推动哲学世俗化进程的探索实践。唯物主义的种子已经在马克思的心中扎根,这为马克思循序渐进发现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奠定了科学的理论基础。与此同时,本文关于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宗教批判旨归和唯物立场的判断,旨在对马克思思想史的阶段划分和列宁所提出的“两个转变”论断进行深入考察。
(作者简介:辛向阳,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党委书记、院长、研究员;吕耀龙,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教学与研究》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