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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盛: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

发布时间:202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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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历史唯物主义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的。但在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走的却是两条不同的道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序言”中明确指出,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通过“另一条道路”得出了与他相同的历史唯物主义结论。为此,我们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另一条道路”究竟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恩格斯是如何通过它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即这“另一条道路”是否随着恩格斯的研究方向发生变化而终结和消失?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是否意味着恩格斯所走的“另一条道路”完全不同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之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这“另一条道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过程中是以何种形式出场,又是如何参与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这些都是在推进历史唯物主义深入研究的过程中需要重点厘清的问题,它们不仅关系到历史唯物主义建构道路的思想史脉络是否明晰,关系到我们能否正确地理解和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性质,而且还关系到我们能否科学地处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学术关系。但在目前学界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中,并没有就这些问题进行深度追问。为此,本文尝试解答这些问题,希望有助于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的拓展性研究。

“另一条道路”: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

考察恩格斯的思想形成史可以发现,一方面,与马克思一样,恩格斯早期也经历了从受青年黑格尔派影响到与青年黑格尔派决裂,最后形成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世界观这一过程;但另一方面,与马克思不同,正如马克思所揭示的,恩格斯是从“另一条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即“自从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批判经济学范畴的天才大纲(在《德法年鉴》上)发表以后,我同他不断通讯交换意见,他从另一条道路(参看他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得出同我一样的结果”。那么,马克思为什么说恩格斯走的是“另一条道路”?“另一条道路”指的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恩格斯是如何从“另一条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为了解答这些问题,就需要回到恩格斯形成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曼彻斯特时期,并对其《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进行深入解析。

其实,之所以说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走的是“另一条道路”,这是相对于马克思主要通过走哲学革命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而言的。自马克思1837年“渴望专攻哲学”,到1845年通过清算哲学信仰首次阐述历史唯物主义新见解,在此期间马克思完成了一系列哲学批判,如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对布鲁诺·鲍威尔《犹太人问题》的批判,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及其思辨体系的批判,对“神圣家族”的批判,对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及其唯心史观的批判。正是借助这一系列的哲学批判,马克思实现了哲学革命,超越了传统哲学的思维框架,从而最终通往历史唯物主义。因此,马克思主要是通过走哲学革命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之旅的。

但与马克思不同,从恩格斯世界观形成时期的著作来看,恩格斯主要是通过关切社会政治经济状况从而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世界观的。1842年至1844年底的曼彻斯特时期是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关键时期。在此期间,恩格斯深入考察了英国工业革命所引发的经济发展、社会关系、阶级斗争状况等的深刻变革,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不合理性,从而迈向了通往历史唯物主义之路。例如,在恩格斯为《瑞士共和主义者》杂志写的四篇《伦敦来信》和为《莱茵报》写的《英国对国内危机的看法》《国内危机》《各个政党的立场》《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谷物法》五篇文章中,恩格斯通过考察英国社会政治经济状况,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根源及其表现形式。随后,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研究,对共产主义运动在各国之开展状况的理论分析,对英国社会史及其阶级状况的考察和调研,恩格斯最终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形成了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世界观。其中,针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性研究所形成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是恩格斯对政治经济学进行唯物主义建构的最初尝试,也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开篇之作;而以考察研究英国社会史为初衷,但最终落实到对英国阶级状况进行深入考察、调研而形成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则是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代表之作。马克思正是以此肯定和称赞恩格斯完成了从“另一条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使命。

通过上述的对比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恩格斯主要是通过对英国这个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进行考察和调研,从而初步实现了转向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诉求。正如恩格斯所言,他不满足于“所能找到的各种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文件”,亦不想限于“纯粹抽象的知识”,而是“通过亲身观察和亲自交往来直接了解英国的无产阶级”,到他们的家中去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了解他们的状况和疾苦,亲眼目睹他们为反抗压迫者所进行的斗争。由此,本文把马克思所称的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概述为“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并具体分析恩格斯是如何通过这条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

一方面,恩格斯通过观察、分析由经济事实变化所引发的整个市民社会的变革,得出了“经济事实在现代世界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历史唯物主义结论。恩格斯通过深入工厂、工人生活区进行实地调研,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细致梳理了英国“经济事实变化引发整个社会变革”这一现象的发生逻辑。其一,在工业革命的作用下,英国经济生产方式由手工劳动变成机器劳动。由此,工业革命产生出了无产阶级这一新的阶级群体:“工业革命对英国的意义,就像政治革命对法国,哲学革命对德国一样。……但是,这种工业变革的最重要的产物是英国无产阶级。”其二,由于新工业生产方式把整个社会分裂为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对立,因此资本主义社会也就由阶级对立进一步演化为政党对立以及党派斗争。“像法国的政治一样,英国的工业和整个市民社会运动把最后的一些还对人类共同利益漠不关心的阶级卷入了历史的旋涡。”也就是说,经济事实的变化产生出无产阶级,并由此形成阶级对立以至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部政治历史。正是基于此,恩格斯指出,“我在曼彻斯特时异常清晰地观察到,迄今为止在历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极小作用的经济事实,至少在现代世界中是一个决定性的历史力量”。可以说,这是恩格斯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最初表述,体现了他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建构中所作出的重要贡献。

另一方面,恩格斯通过对工人阶级状况的观察和调研,明确揭示了爆发无产阶级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这一伟大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恩格斯通过亲身与无产阶级交往,考察、调研了工人阶级的衣食住行状况、教育状况、精神状况和斗争状况,向全社会公开了工人阶级遭受的非人待遇,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剥削性质。恩格斯指出,正是因为资本主义制度把工人阶级置于非人境地,所以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产生了极大的愤怒,而“这种愤怒要不了多久(这个时刻人们几乎可以算出来)就必然会爆发为革命,同这一革命比较起来,法国第一次革命和1794年简直就是儿戏”。这就是说,工人阶级的状况是革命爆发的前提和基础,因为工人阶级的悲惨状况已经成为社会灾难中最尖锐、最露骨的表现,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必然会推动工人阶级为摆脱他们所遭受的非人待遇以及争取自身解放而去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对此,列宁指出:“恩格斯第一个指出,无产阶级不只是一个受苦的阶级,正是它所处的那种低贱的经济地位,无可遏止地推动它前进,迫使它去争取本身的最终解放。”列宁的这一表述一语中的,这正是恩格斯在通往历史唯物主义过程中,通过亲自考察、调研工人阶级状况而得出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社会革命理论的科学结论。

不仅如此,恩格斯还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下社会政治经济状况的考察,特别是对工人阶级状况的实地调研,揭示了工业革命的世界历史意义:“工业革命同时又推动了整个市民社会的变革,它的世界历史意义只是现在才开始被认识。”他还通过为社会主义理论提供坚实的实证资料,科学地论证了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需要指出的是,恩格斯通过经验的社会批判这“另一条道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除了表明他完成了世界观的转变,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同的历史唯物主义结论外,其实还具有非常重要的方法论意义。笔者认为,恩格斯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为当时思想界突破囿于思辨哲学体系对现存合理性问题而争论不休这一困境提供了新的出路,即从经济事实出发来论证现存是否合理。当时的老年黑格尔派和青年黑格尔派,包括自由主义者,都局限在思辨哲学体系内论证现存的合理性,结果均未能为社会变革提供科学指南。恩格斯则完全跳出思辨哲学体系,从经济事实出发揭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不合理性,明确指出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是实现社会变革的唯一出路。可以说,这为当时人们在黑暗中苦苦谋求社会变革的出路投射了一道明亮的光。此外,恩格斯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也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不止一次称赞过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还在《资本论》中多次引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实证资料以及理论观点。客观地说,如果没有恩格斯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的影响,马克思不会如此坚定地投身到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去。进而言之,恩格斯开创的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共同工作以至成为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的前提和介质。

“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初创历史唯物主义

其实,从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解读出经验原则并非难事,学界对此也有所关注和研究。但如果将研究止步于此,则许多理论问题便无法得以澄清:不仅无法彻底厘清“另一条道路”的基本逻辑脉络,而且还将给关于历史唯物主义建构道路的研究造成混乱。因为,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言,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但另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又是由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建构的。因此我们还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过程中,恩格斯从这“另一条道路”出发后将何去何从,在此之后他又作了哪些理论推进。

一般来说,学界关于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的探讨往往止于《英国工人阶级状况》。这是因为,一方面,恩格斯在完成《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与马克思的共同工作中,始终如一地辅助马克思,义无反顾地发挥“第二提琴手”的作用。另一方面,自完成《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后,除了与马克思的共同工作外,恩格斯自己开展的研究也发生了变化,主要转向了军事、自然科学和自然辩证法等方面。即使这期间恩格斯涉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相关研究,但也主要按照马克思所开创的研究范式来进行,甚至更多只是为了捍卫和宣传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笔者认为,尽管基于这两个方面原因的分析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如果因此便认为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就此终结和消失了,则是一种误判。

事实上,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并没有终结和消失,而是在与马克思共同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首先上升为高阶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即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阐明他们的历史唯物主义见解时所开启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由此,问题就转化为如何论证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没有终结和消失,而是上升为更高阶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以及它在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这是在厘清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时需要继续疏通和明晰的问题。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明确宣告:“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这是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清算哲学信仰,终止“德国的批判”思辨地建构历史观的思维方式,开启“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进而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宣言。在此,笔者认为,这条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的实证科学”的道路至少在两个方面表明其涵盖了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它是恩格斯“另一条道路”的高阶道路。

一方面,“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所凸显的方法论是对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之方法的确认和深化。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是以经验考察方法来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恶”以及无产阶级的“惨”,从而由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通达历史唯物主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确认了这种经验考察方法的价值,终止了“德国的批判”思辨地建构历史观的哲学理路。与此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又对经验考察方法进行了深化,形成了基于生产逻辑、分工逻辑的研究范式来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论。这种生产逻辑、分工逻辑既来自他们对现实的经验考察,又来自他们对“德国的批判”进行批判而形成的研究范式,是经验考察与哲学批判的高度融合。可见,从研究方法来看,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并没有终结和消失,而是上升为高阶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

另一方面,“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得以实现的前提和出发点,是对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之前提和出发点的理论升华。诚如上述,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是以现实的经济事实为前提和出发点的。与此相应,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开启的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同样也是以“现实域”为前提和出发点的,因为“现实域”包括现实的个人、现实的生产活动以及现实的感性世界。“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就是说,“现实域”不仅把经济事实涵盖其中,而且融汇了关于人类社会的一切领域。历史唯物主义当然要反映经济事实的发展规律,但它又不单纯反映经济事实的发展规律,它更是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一般规律的理论。可见,从前提和出发点来看,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不仅把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涵盖其中,而且是更为高阶的道路。此外,“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以“现实域”为前提和出发点,可以有效地避免单纯从经济事实出发来研究历史观从而走向纯经验的实证研究的风险。这同样表明,“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是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高阶道路。

马克思、恩格斯把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提升为高阶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这仅仅是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第一步。紧接着,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通过“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初步的理论建构。

首先,马克思、恩格斯通过清算哲学信仰,宣告全部旧唯心史观,特别是“德国的批判”的唯心史观的破产,为建构历史唯物主义扫清了障碍。继对黑格尔哲学体系进行批判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德国的批判”,尤其是对费尔巴哈的唯心史观进行了彻底的批判。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德国的批判”建立在黑格尔哲学体系基础之上,他们思辨地建构历史观,把历史当作精神的产物,当作“自我意识”“唯一者”“实体”等范畴的产物。这是近代西方观念论哲学的历史观传统。费尔巴哈虽然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但他不仅“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而且“从来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正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也就是说,在费尔巴哈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完全分离的,其历史观是唯心史观。总之,马克思、恩格斯正是通过对“德国的批判”,尤其是对费尔巴哈唯心史观的批判,完成了哲学革命,终结了传统哲学,从而正式宣告全部旧唯心史观的破产。这为他们下一步开始建构历史唯物主义体系清除了思想障碍。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实际发展过程进行研究,科学地阐明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唯心史观从意识和观念出发,认为历史观的本质是意识决定生活。对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地指出,事实上,不仅意识起源于生活,而且意识的内容及其变化都由生活所决定。“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就是说,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是马克思、恩格斯以“现实域”作为前提和出发点,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实际发展过程进行研究,以“人间”为地基重新建构科学的唯物主义历史观,进而得出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科学结论。可以说,对历史唯物主义本质的确证,不仅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具有重要作用,而且在哲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此,哲学研究实现了历史性转向:研究主体从宇宙本体转向现实的人,研究对象从思维世界转向现实生活世界,研究范式从知识论范式转向生存论范式和实践论范式。

最后,马克思、恩格斯通过剖析社会生产与劳动分工之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重大作用,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建构。马克思、恩格斯从生产逻辑出发,对生产和交往、所有制形式(如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社会关系生产)等社会生活的基本方面进行了细致分析,对劳动分工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关系(如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工之于城市与乡村的分离、进一步的劳动分工之于商业与工业的分离和工场手工业的形成、最广泛的劳动分工之于机器大工业的出现)等进行了历史性剖析。通过这些理论探索,他们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建构:“由此可见,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活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是学界公认的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次经典表述,它意味着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通过“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完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建构。

在此,我们通过解答“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何去何从”这一问题,一方面旨在进一步疏通和明晰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另一方面还试图回应国外学者所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恩格斯主导说”。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恩格斯主导说”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广松涉,他在《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形成》一文中指出:“且不说率先进行经济学研究这一点,从共产主义理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不管是哪个方面来看,我们不得不承认都是恩格斯走在前面并且起了主导作用。”可以看到,广松涉主要是通过凸显恩格斯的贡献来佐证其观点的。笔者认为,这其实是“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论”的翻版,即以“恩格斯主导说”来推翻“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说”,制造恩格斯与马克思的对立。实际上,就在“恩格斯主导说”列举恩格斯的贡献以兹佐证的地方,恰恰表明其并没有真正理解恩格斯贡献之价值所在。如果不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出发来对恩格斯的贡献进行通盘考察,那就只能是以断章取义的方式误判恩格斯所作出的巨大理论贡献,曲解其“另一条道路”在历史唯物主义创建中的独特价值。其实,从恩格斯的“另一条道路”发展到后来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历史唯物主义建构道路的发展脉络已清晰地还原了马克思、恩格斯初步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个过程,表明历史唯物主义是由马克思、恩格斯共同创立的。因此,任何试图以此为由制造马克思、恩格斯对立的做法都是粗鲁和错误的,也是我们坚决反对的。

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持续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

至此,按照传统观念的指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完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此后的理论演进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运用,因此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问题的讨论至此似乎也就可以宣告结束。其实,这一看法缘于将马克思主义划分为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大独立分支,它主要起源于苏联传统教科书体系。这种看法破坏了马克思思想的整体性以及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典型案例就是它制造了“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哲学马克思”与“经济学马克思”等的双重断裂。溯其根源,主要在于这些学者或者有意忽略了马克思1850年重新研究政治经济学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化和发展,或者否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本身的建构环节。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并未终止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初步建构期,可以说,如果没有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对历史唯物主义所进行的更为具体和深入的探索,历史唯物主义决不可能达到如此科学的高度。这也正是列宁强调“《资本论》的问世使历史唯物主义从假设成为科学”的真实含义:“自从《资本论》问世以来,唯物主义历史观已经不是假设,而是科学地证明了的原理。”因此,我们还需要继续追溯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历程,这既是为了彻底疏通和明晰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又是对传统的错误认识的纠偏和校正。

事实上,恩格斯后来就曾公开承认他和马克思在初创历史唯物主义时是相当缺乏经济学知识的:“已写好的部分是阐述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这种阐述只是表明当时我们在经济史方面的知识还多么不够。”恩格斯的言下之意在于,他对当时初创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很满意,因为当时他和马克思在经济学方面的研究还不够深入和系统。而这正是马克思接下来要从事的工作,他于1850年重新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正是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从而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具体论证,最终使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得到了科学的证明。很明显,这是马克思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完整体系这一宏大理论工程的继续。也就是说,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既深入开展政治经济学研究,又持续进行历史唯物主义建构。那么,马克思是如何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继续完成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任务的呢?

先来看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本身。毋庸置疑,马克思所开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首先是从政治经济学研究出发切入对问题的探讨的。马克思正是通过这条道路完成了对资本的生产过程、流通过程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最终“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实现了革命变革,创立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同时,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又是一条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因为马克思明确地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赋予了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功能,即透视经济现象、批判和揭露资本逻辑的本质、提炼经济运行规律等。例如,在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只看到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地方,透视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在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只看到资本即财富的地方,批判资本带来的人性毁灭以及揭露资本逻辑对社会历史的支配;在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形成发财致富、追逐利润之学问的地方,凝练出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以至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历史发展规律。可以说,这些均是马克思能够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继续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提。

接下来,我们再看马克思是如何通过这条具有历史唯物主义建构功能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来具体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或者说,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具体建构了历史唯物主义体系框架的哪些方面,又在哪些方面深化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

第一,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阐发了“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的思想,深化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在唯心史观看来,社会形态的发展是超自然、非历史的,他们把资本主义社会形态看作人类社会形态的终结。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运动规律,破解了资本主义是“历史的终结”的唯心史观。马克思指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所有的愈益集中,资本家不断扩大生产的社会化程度,以追逐资本积累、资本增殖以及剩余价值的最大化,这在推动生产力高速发展的同时,也造成利润率趋向下降,由此导致资本为了逐利而疯狂恶性竞争和垄断,进而引发经济危机周期性爆发。这种恶性循环必然使资本主义走向灭亡,因为“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这表明,社会形态的发展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是具有客观规律的。这是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对历史唯物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具体深化和论证。

第二,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阐发了“社会有机体”的思想,深化和发展了历史唯物主义。通过透视《资本论》及其手稿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一方面从资本逻辑层面详细剖析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辩证关系,具体论证了生产力的基础地位,如在研究绝对剩余价值生产与相对剩余价值生产时,对工作日与机器和大工业生产所进行的剖析就清楚地表明,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调整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相应地,生产关系对促进生产力发展具有反作用;另一方面,马克思还揭示了上层建筑与生产关系之间的辩证关系,如在研究资本增殖时,通过对资本家利用政治权力、法律以至宗教、伦理、教育等来确保实现资本增殖的分析表明,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上层建筑服务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就是说,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详尽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有机整体性,以及社会结构各要素之间有机联系、相互制约、运动发展的内在本质。正是基于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表明:“现在的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

第三,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来建构历史唯物主义还体现在对很多具体问题的研究中。例如,对“资本与劳动的关系是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所作的科学说明,对资本积累与世界历史变化之间关系的揭秘,以及从资本-利润、土地-地租、劳动-工资三位一体公式来解密社会生产过程,这些都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深入而具体的建构。正是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持续推进建构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最终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从而完成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具体论证,并使历史唯物主义得到了科学的证明。

当然,上述几个方面并未完全涵盖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过程中,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来建构历史唯物主义时所作出的重要思想贡献。事实上,其理论推进并未限于此。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在此提出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持续推进建构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要否认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完成的历史唯物主义初创期的巨大思想价值。马克思自己就曾表明他用初创的历史唯物主义来指导后来开展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初创的历史唯物主义——引者注),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本文的研究旨在表明:一方面,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并非终止于《德意志意识形态》,《德意志意识形态》只是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初创,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建构道路的继续和拓展,这是疏通和明晰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的关键所在。另一方面,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期间所发现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初创后的具体运用,也不是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外在证明,更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完成形态。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所建构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历史唯物主义自身发展的重要环节,既是历史唯物主义从假设到科学的内在证明,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化和发展,还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继续推进历史唯物主义发展的地基。这是对把马克思主义界分为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三大独立分支而造成的理论难题的有力回应,是理解马克思思想整体性以至马克思主义真精神的前提。

总的说来,本文从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谈起,通过追问其何去何从,从而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进行了清理和明晰。首先,恩格斯通往历史唯物主义的“另一条道路”是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他通过这条道路实现了向历史唯物主义的迈进,完成了世界观转变。其次,恩格斯的“另一条道路”并没有随着其研究方向的变化而终结和消失,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这条经验的社会批判道路上升为高阶的“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马克思、恩格斯通过“真正的实证科学”道路完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初步建构。最后,在马克思后来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演进为政治经济学批判道路,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持续推进建构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体系,最终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实现了对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具体论证,并使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得到了科学的证明,使其从假设变为科学。与此同时,本文还在疏通和明晰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道路的过程中,驳斥了国外学者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创立的“恩格斯主导说”,揭露其意在制造马克思、恩格斯对立论;还试图纠正把《德意志意识形态》当作“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的完成式”与“具体运用的分水岭”的传统错误认识。藉此,希望本文对于推进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入研究有所助益,并就教于方家。(注释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

网络编辑:张剑

来源:《哲学动态 2021年第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