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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华、翟羽佳:马克思工业思想的生存论诠释及其当代意蕴
  工业是马克思思想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在他的大部分著作中可以直接看到对工业的考察、分析、评价和反思的相关论述。不论是前期形上思辨的抽象阐释、中期唯物史观的实证研究,还是后期政治经济学转向的具体论证,作为人之实践活动展开和社会生产方式的工业一直都是马克思的重点研究对象。但,马克思既不专注于分析哲学的语言分析,也不是现象学式的生存分析,而是直接面向劳动发展史分析现实的人之实践及其对象性存在,立足工业现象学的描述,以期回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所以,面对新一轮工业革命和我国新型工业化道路的伟大实践,从生存论视角重释马克思的工业思想及其当代价值无疑具有理论和现实的双重意义。
一、现实的人之生存和发展:马克思工业思想的出发点与落脚点
  马克思在机器大工业的时代背景下,基于对人的处境和历史命运的关切,生发出对工业的本质思考。他以“感性—对象性活动”概念为工业奠定了生存论基调,说明工业是关于人的工业,工业的出现源于人的类本质和类生活,也受限于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通过对工业时期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批判,马克思揭示出人生存于其中的物质生产生活关系,科学地解释了人的本质、发展以及异化、解放等一系列生存问题。马克思的工业思想关涉工业范畴和人的范畴,又不单纯是对二者本质的抽象研究,而是以历史生存论的视角将人的本质和工业的本质联系起来。
  (一)从“本质”到“生存”:马克思观照“现实的人”之生存境遇的理论自觉
  “人的本质”是理性的形而上学传统一直追问的对象。洛克对人类的理智能力在性质和限度上作出了深刻阐释;康德先验地思考“人是谁”,将人的本质探究从认识论转移到了实践哲学(伦理道德学说),认为人的本质就是人的道德自主;黑格尔围绕精神展开所确立的主体性来解读人,其本质是自我意识达到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主客体思维方式下的传统形而上学一直致力于构建一个终极的本体世界,对时间与历史维度的忽视使哲学家们对人之本质的探讨仅诉诸永恒本性的设定,脱离生活实际和社会历史,也抽掉了人的发展性和超越性。实体性的思维方式把人对象化和客体化,并按照规定物的方式规定人,生活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完全被抛弃,人的生存样态具有了“非人化”的意味。
  马克思用“现实的人”将人的本质认识从天上拉回人间,转向日常生活及物质生产领域,扬弃了超验世界和永恒本性的理论基础,开辟了一条与传统形而上学完全不同的思想进路。他立足于主体人的现实活动:实践—物质生产—工业(科学技术应用),使工业的本质在人的生产和生活中开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用这样一句话开启了人学对工业范畴的逻辑规定:“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生存是人的最基本需要,人的“现实的本质”意味着人在需要的驱动下,以自由自觉的活动与外部环境建立相互关系。满足需要是人进行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的动力,人在需要的驱动下推动着工业的出现和进步,工业也才能作为人的本质力量进行展开,原本自然的感性世界才成为被工业作用的对象世界。
  从“本质”到“生存”的视界转换,反映出马克思对“现实的人”之生存境遇的观照与关怀的理论自觉。事实上,这也是符合哲学史的逻辑演进的,“存在”或者“存有”总是先于“本体”或“本质”的更基础的存在。对此海德格尔说,“存在论”应该建立在“生存论”基础之上。马克思基于辩证思维,首先思考的是历史和现实的关系,他以对“现实的人”的生命存在和生存需要的考察为起点,指认生存是一个具有过程性和动态性的概念,表征着一种面向未来的可能性,生存的可能性总要依靠“实践”转化为现实性。
  (二)作为对象性存在的工业和以工业彰显自身的人:从工业出发的人学进路
  在马克思看来,不同于动物仅具有生命本能,人既有生命本能,也有自由意识,而且他的生命本能和自由意识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动物的无意识活动与它自身的生命具有直接同一性,人却能够利用意志去控制自己的生命活动,使其变为自己作用的对象从而超越自然肉身。自由自觉的活动(实践)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属性,是人存在的方式,体现着人之本质的规定性,同时它也是人类历史的起源。连续不断的感性活动和创造是现实世界存在的基础,人的生活世界和社会历史都是通过他们的生产和生活实践形成的。
  因此,人的本质应当包含人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从事实践活动的物质条件以及通过实践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条件。工业塑造了现代世界,也成为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它不但创造对象世界,还赋予人丰富的属我关系,促进从事着对象性活动的人之本质力量的提升。人们在工业活动中能够发挥自由自觉的主体意志,去设定对象,并成为对象的对象。被设定和创造出来的工业世界客观地存在同时承载着人的实践活动。工业本身被其对象——人所设定,也在自身中内在地彰显出对象性存在的人的生命力量。工业这种以人为主体的对象性实践活动,通过改造外部世界使客体具有人的属性,它与受其作用的对象之间展现出一种互镜互释的辩证法,只有当对象对人来说是人的对象,或者人成为对象性的人时,人才不会在对象中丧失自身。
  在工业活动中,人通过与他之外的各种自然的和社会的事物建立多种多样的关系,逐渐将自然世界“人化”为工业的世界。可见,工业世界并非单个人对象性活动的成就,而是全体人的“类”对象性活动的结果。人的本质在于他利用和改造外部世界的生产劳动,而被改造了的人造世界同时也是人之本质的外在体现。在改造对象世界的实践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马克思用物质生产和劳动过程来理解人,确信“做以成人”,对人的本质的回答只有在实践中才能真正解决;马克思也看到了工业只有在人的生存实践之下探讨才具有意义,所以他的工业思想是以生存论的实践论将人和工业联系起来的人学研究进路,工业被整合到人的在世存在这种基础的生存论结构中,成为最切近的人之存在的现代实践方式。
  (三)人的实践与人的解放:马克思工业批判的基点与旨趣
  德国古典哲学家们从人的普遍性出发去探讨人的本质,在意识和想象中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这是成问题的;费尔巴哈只从感性直观的角度看到了作为“感性对象”和具有感性需要的人,没有看到进行着“感性活动”的人,最终也只能抽象地定义人。马克思把现实的生产劳动作为实现的人之本质的根本规定,“现实的人”为了能够生存,必须进行满足生活、生产、交往等所有现实性需要的活动。只有当以一定生产方式活动、生成出各种各样的现实关系时,人才是“现实的”。马克思扬弃了古典哲学中“人”的抽象性,又为费尔巴哈旧唯物主义中的“人”加入了实践和历史维度。
  生产是人类有史以来一直从事的活动,现代社会生产主要是工业主导的生产。所以,马克思以“从事什么实际活动来看待人的现实性”的这一经验性视角,多是在论述工业的时候展开的,工业成为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建构的现实基础和主要实践场域。唯心主义的弊端在于以片面强调意识和主体性的方式去理解人,抽象了人的能动性而忽略了现实中具体的感性活动本身;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却因从未关注“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物质的历史条件,才迷失了方向“重新陷入唯心主义”。
  马克思从人的“类本质”出发,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展开这个意义上探讨工业,并进一步将工业史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展开史,将自然和历史结合起来,从唯物史观视角考察工业与社会发展进程,现实地探讨共产主义的实现途径。因而,他聚焦生产方式及在其中使用的工具,看到了工业所蕴含的促进社会生产力和变革社会形态的巨大能量:“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同时,马克思批判工业和资本的结合加剧了对无产阶级的压榨,并通过对工人运动的种种形式(捣毁机器、占领工厂、罢工、政治斗争等)的描述,展现了无产阶级反抗意识的觉醒——无产阶级因逐渐认识到资本主义工业问题的制度根源才成为一个成熟的阶级。资本主义工业既是工人被剥削的前提,又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物质基础。只有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无产阶级同先进的工业和合理的制度相结合,“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个最高理想才能够实现。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工业时,一方面以“现实的人”的实践为理论起点,另一方面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理论旨趣,立足唯物史观给出实现人生存意义的途径。
二、实践的具体性拓展与生产方式的历时性体现:马克思工业思想的历史生存论内核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地,马克思开始探讨工业在现实生活中的实践展开以及与人之发展的内在关系,提出“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马克思哲学的革命性在于其实现了从抽象的知性思维向具体的历史思维的转变,对工业和机器生产的实证研究则正是这种思维变革的体现,并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现实基础,也使马克思的“工业”概念彰显着实践的内涵和唯物史观的理论品格。
  (一)“第一历史活动”:“类存在物”的基础与“现实的人”之本源性存在方式
  “类”是表示共同本质的一个概念。“类存在物”要依靠“类活动”来维持生存,并因从事一定“类活动”而具有某种“类本质”。动物不是“类存在物”,虽然它们有时也群居而生,但它们只有与自身生命活动相同一的物质生活,这种生活不是“类生活”。人是一种“类存在物”,他具有从事对象性的“类生活”的“类意识”,这种“类特性”决定了在“类活动”中人之“类本质”生成性。人的“类活动”,或者说人的“能动的类生活”,也就是实践。
  “类存在物”即是有生命的存在物,这是自由的存在物,它是马克思在动物的基础上,从人的全部社会生活层面对人之本质的总体把握。邓晓芒曾以海德格尔基础存在论的概念“此在(Dasein)”为视角解释过“类存在物”的生存论内涵,指出海德格尔把人叫作“此在”,指明人经历“在”的过程和方式;马克思认为人只有“在此存在”,才是“立足于自身”的独立存在。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此在”代表对对象的实践性具有,展现着与周遭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通过这种方式世界成为人的意象性客体。这与马克思所表达的人通过实践使自然界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以证明自己“类本质”的观点有一定共通之处。马克思的“类存在物”“类意识”“类生活”“类本质”等这几个关乎“类”的概念是具有内在联系的“人”的概念,是建立在人之“此在”基础上的体现人之生存的概念。人的本质就是过着实践生活的类本质,这一论断内蕴着人作为“类存在物”的价值诉求,也体现出实践作为人之存在方式的基础性地位。
  “类存在物”具有合乎人之本质的普遍性和社会性。“现实的人”总是处于实践所构建的各种具体关系中。“抽象的人”和“现实的人”的本质性差异关键在于能否懂得感性的实践,因为实践构成了人本源性的存在方式。对象性的实践活动确证着人的类本质,是人发挥自己物质和精神的“类能力”的载体。人在实践活动中不断完善着自己的类存在,有意识地改造自己生活的对象世界,彰显着自身作为人的自由生存意蕴。人只有通过实践生存下去,才能创造历史。因为历史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这种物质资料生产的“第一历史活动”体现着人对自然的改造关系,工业加深了利用和改造的程度,使这种对象性关系更加明显地显现出来。
  (二)存在于人类实践中的工业:物质精神生活与社会历史的被生产
  马克思不仅把实践作为人的类本质的基础,还进一步用实践说明了社会历史的生成和发展过程。实践既是人与自然的中介,人通过实践不断地将自然界纳入人的活动范围;实践也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中介,生产着经济、政治、文化、观念等。每一代人都只能在前一代人实践出来的基础上进行新的实践,人化的工业世界建基于人自身存在的现实基础,在人的实践性生存下不断被拓展和生成。实践这种“类生活”,创造了人、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
  马克思常把“实践”“劳动”“生产”作为具有同等意义的范畴来使用,尽管有时这三者在内容涵盖上具有细微差异,但其作用范围基本是重合的。“实践的人的活动即劳动”9,生产是人“能动的活动的外化”,产品则是“活动、生产的总结”。工业与“实践”“劳动”“生产”也具有紧密的关联。工业出现以后,生产和劳动的关系更加密不可分。“劳动”是工业的基本内容,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工业的组织形式——工厂制度是“劳动的发达的本质”。工业作为生产的助力,使科学成为“生产的独立因素”。工业作为人发明的作用于人的生存世界的实践方式,体现着人从事生产的实践活动能力以及变革自然的实践生存能力。工业让人对世界进行着有意识、有目的的加工和改造,使人的本质形成了自然的本质,也令自然得到真正存在论的肯定。人需要工业这种创造性的物质生产来满足生存的需要;人也需要通过工业,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开辟现实的道路。
  马克思将物质生产看作生产的首要形式,同时也将精神层面的生产作为生产的重要方面。宗教、哲学、道德、法律、科学、艺术等上层建筑的东西是从社会生产活动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人们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精神生产作为生产的“特殊的方式”,也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在马克思的时代,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实践活动就开始通过工业展开了。工业革命带来的社会变革丰富了精神层面的需求,工业从改造物质生产出发,渗透社会活动的各个方面和各个领域,影响着交往、分配、交换和消费乃至生产关系整体,并进而生成着涵盖精神活动、思想观念、意识形态、文化氛围等的整个工业文明。
  (三)生存与历史的本质关联:实践人学与历史生存论的统一
  实践是拥有具体内容和实际场所的概念范畴,具体的生产劳动是实践的内容,生产方式决定实践场域和处境(技术基础、实施环境等)。现实的生活世界由人的活动及其物质条件(已有的和经活动所创造出来的)构成,人生存在自己所建造的现实世界中,其历史命运生发于实践。人的历史就是人的实践史。工业革命后现代生产方式出现,人的生产实践逐渐加入了工业这一形式,人类历史开启“工业史”,人类社会成为具备规模化专业化生产和城市化形态样貌的“工业社会”,人类文明成为具有现代性特征的“工业文明”。马克思对“抽象的人”的概念清算及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超越,是从以工业为主要形式的生产实践的社会历史考察开始的,这种考察关涉历史发展规律、无产阶级解放等现实问题。而从人的抽象的本质出发无法说明生产方式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决定作用,也无法形成历史性的解释路径。
  马克思看到人的历史性存在就是人真正的生存境遇。“现实的人”之本质存在于具体的社会历史中,费尔巴哈以“非历史的”一般性去看待人的本质,他的“人”只能是抽象孤立的个人。人的本质和意义只能在实践那里得到说明,个人是怎么样的,取决于他如何进行实践。工业以及劳动、生产、科学、技术等一样,都是人生命的表现形式。马克思的工业思想将实践人学与历史生存论统一起来,展现出人文关怀和后现代精神气质。
  生产实践是人类历史的起点,工业出现以后历史不过是以工业生产实践为基础的现代史,是一部工业现象学。工业这本书在展开的同时,构成着人和属人世界的生成机制。工业与人之本质的这种互释关系,不是单纯的互相表象或静止的解释学循环,而是一种历史性的、处于不断生成中的相互成就。工业是人的工业,承载着人的目的性和意向性,形成人现实的自然界,进入人的生活,蕴含着人对于自由解放的价值诉求。工业产品满足着人现实的需求,反映着人对应用效果的期待,也丰富着人的体验。如果仅仅是把工业当作确定性和对象性的事物来认识,没有从“人如何去工业实践”的人与工业相互作用的视角来把握工业,就无法逃离传统认识论和实证研究的解释路径;只有给工业加入人学维度,为人与工业的关系加入历史生存维度,才能使马克思的工业批判免予成为经验主义的实证性研究。
三、工业伦理的合理性建构:马克思工业思想生存论诠释的当代意义
  工业时代一方面是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物质财富的增加、社会经济的繁荣,另一方面是追求经济效益至上的后果——资源的枯竭、环境的恶化、信仰的缺失、精神的危机。马克思生活在工业化刚刚开始的时代,彼时的社会矛盾和问题与今天不同,但他的工业思想在当下依然具有解释力和生命力。因为马克思并不是纯粹地探讨工业现象或技术问题,而是揭示工业生产和生活下人的生存处境,阐明在工业活动中生产主体实现主体性的困境与公平正义问题,并试图化解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冲突,所以无疑对探讨工业伦理乃至工程伦理具有指导意义。
  (一)工业世界与自然世界的和解:生存论视域下工业伦理的规范
  在马克思眼中,工业既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也是自然界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工业加速了自然人化的过程,也产生了一系列危机。人与自然、工业世界同自然世界的和解应该成为超越奴役与被奴役暴力逻辑的工业伦理的价值追求和道德规范。
  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在生存实践的劳作中产生的属我关系,“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在前工业时代主要是人对自然的臣服,田园诗歌般的和谐统一在工业出现后就逐渐被破坏了。步入近代,人从自然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便以主体自居奴役客体自然,但人和自然却同时屈从于功利性目的。当工业作用于自然的时候,它成了与自然相对立的事物,建立了与自然世界隔绝的工程世界,使人整体背离自然。工业的能量日益成为人本身难以驾驭的异己的东西。人类每一次征服自然的胜利,都会或早或晚地遭到自然的报复。马克思认为,推动人与自然背离的工业,也是促使人与自然和解的途径,工业带来的问题依然需要依靠工业的完善来解决,“生产过程中究竟有多少原料变为废料,这取决于所使用的机器和工具的质量”,也取决于“生产原材料的采掘工业和农业的发展”。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同人与工业矛盾的真正解决紧密相连的。
  人与自然的关系得到扬弃的关键在于,从观念上把自身同自然的外在机械论阐释转变为内在性的生存论解读。这种基于生存论的伦理观从根源上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认识论——人是唯一的伦理主体。生存论的伦理学超越了传统伦理学的框架,将伦理问题的范围从“是”与“应当”进展到“能”与“应当”。人的实践关乎“能”的问题,即人能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促进人的生存和发展以及确保生态安全是衡量工业实践“能做”和“应做”的标准。在这种新工业伦理的约束下,人类历史将转向致力于改善人工世界环境、追求生产与生存和谐的“诗意栖居”的新工业时代。观念上的敬畏才会带来行为上的尊重,人类只有认识到自然是生存的家园,才会真正自省并自觉地以“栖居为旨归”的“筑居”。
  (二)物性承认与人性尊重的融合:作为工业伦理价值基础的生存论
  海德格尔曾指认一切价值问题都必须回到生存论基地上才能获得始源性根据。马克思历史生存论的工业现象学与实践解释学也对价值、伦理等作了历史性的阐发。技术使资本家剥削的方式更加隐蔽,工业则为这种隐蔽提供了合理的情境。马克思分析机器应用与剩余价值的关系,阐释了从工场手工业走向机器大工业的内在矛盾机制,这种矛盾推动它自身产生扬弃自身的要素。通过对工业的具体分析,他揭示了工具形态同人的生存样态之间的关联。
  在马克思的时代,工人是必须按照工艺流程和操作标准去执行的机械的劳动者,但工业生产的各个操作环节还蕴含着许多隐性知识,工人的创造性和积极性还没有被充分地调动起来。马克思对这种调动相当重视,他强调去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和原有物体的新的使用属性”。马克思在承认物的规律性上探讨工业,凸显了工业的物质性维度;同时,工业为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创造着条件,是“为人”的活动。物性要求理智地改造世界,是外在尺度,人性要求操作中蕴含智慧与精神,是内在尺度。把内外尺度结合起来的造物,就实现了“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在工业活动中,人以物的方式同对象发生关系,物在这种关系中生成属人的价值,在实现物的有用性以外,也开显人的本质力量,基于必然的物性与追求自由的人性才具有了融合的可能。人是工业活动场域的实践主体,也是工业实践的价值主体。工业和人一样都具有合目的性。工业主体的责任和基于价值观的行为规范即为工业伦理。生存论视域下,工业伦理就是为着人之生存服务的生存伦理,它不能背离人的生存价值。基于生存论的工业伦理的基本前提是对人性的关怀,即保证技术应用效果是“善”的,保证工业的成果给人带来的是幸福,它回答了工业为了什么发展、应当如何发展才能契合人真正发展的合理性诉求。
  不论是马克思的时代,还是发生着新工业革命的当代,人的生存价值永远是工业活动的评价尺度,工业的价值内在于人的价值。新工业时代的工业设计与执行要同时考虑人与自然的因素,消除技术与人、技术与自然的冲突,促成承认物性和尊重人性的有机统一。因此,新时代的工业伦理是包含着物质与精神、物性与人性、工业与人之间的辩证法,它将客观世界的尊重和主体价值的彰显统一起来并内化在人的本质中,使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在合伦理的目标下实现价值统一。
  (三)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的弘扬:新时代工业伦理的实践指向
  精神力量对实践具有牵引作用。求真务实的科学精神与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是成就精品造物的关键,也是实现现代工业创新与完善工业伦理的内在要求。正因为此,党和国家多次提出“弘扬科学精神和工匠精神”。工业活动是带有创造意味的、有目的的社会性活动,机器的发明和应用充分展示了人的实践智慧。“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都是实践精神的体现,标志着实践所达到的境界。
  感性的实践活动是人能动性和创造性的来源,人在有意识的生产劳动中逐渐达成自身,确证着人之为人的意义。在类活动中体现的类本质决定着人具有追求卓越的理想信念,这是使人成为自我超越的存在的内在驱动力。摆脱异化的新型工业应是人自我实现的实践场所和方式,生产不再是单纯谋生的工具性劳作,而是与实践主体追求卓越内在地统一起来。因此,新时代的工业伦理应包括对自我价值的确信和追求卓越的理想,而“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的融合则反映出现代工业伦理的生存实践指向。“工匠精神”意味着劳动者不满足于已有成就而不断地更好地造物,即精益求精与负责任的创新创造精神;“科学精神”意味着劳动者在生产中持续思考如何提升科学素质和工程素质,即保有求真务实的探索精神。只有在工业实践中融合了“科学精神”与“工匠精神”,工业伦理才表现为追求卓越和尊重他者的精神和德行,工业发展才不会只停留在效率效益上,而是注重质量与声誉,通过“真正的生产”展现人性的光辉。劳动不再是维持生存的手段,工作才会从“吃饭”变成“奉献”。实践主体在工业活动中不再是否定自己而是肯定和实现自己才干,从而彰显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工业实践之“做”的精神价值和劳动的生存价值。
  显然,重新探讨马克思的工业思想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够给我们提供解决如今工业问题的现成答案,但他对工业内涵的本质分析,以及其中蕴含的工业实践同人类生存的内在关联,特别是其关于资本主义工业中异化劳动所导致人的异化这一现代性困境的思考等,对于我们今天实现创新发展不无裨益。工业世界是现代人实践的现实基础,工业时代是人类生存的历史境遇。马克思的工业思想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原则,着眼于有生命的个人与其历史性活动方式的考察,凸显了实践的观点和历史生存论维度,既有浓厚的历史感,又有强烈的现实感和终极关切,他回答了我们何以在改变对象世界的实践中改变自身、解放自身的问题,凸显了“做以成人”的真意。因此,我们不仅有必要回到马克思那里寻找建构工业伦理的思想资源,而且有必要在工业化建设中创新和发展其理论。
  当前,我国正在加速工业化、现代化进程,发达国家工业化道路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已使我们认识到,缺失人文向度的技术会带来人与社会的异化,丢掉人文价值的工业会带来文明的危机。只有基于马克思实践人学和生存论意义的工业之理解,才能让工业切实成为“为人的工业”;而不管工业结构变得如何复杂多样,只有“有人”的工业才称得上是“有根”的工业。真正的科学思维不是机械论的思维,而是历史生存论的思维,所以,基于历史生存论来探讨新时代工业伦理的规范建构与伦理实践都迫切需要“两种精神”的出场。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03期
发布时间:2023-12-18 10:3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