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把哲学理解为“对思想的思想”。(Werke 8,S.68)(本文所引黑格尔文本参照苏尔坎普出版社(Surkamp Verlag)出版的20卷本《黑格尔著作集》,并标注相应卷数页码,如第8卷第68页,标注为Werke 8, S.68。)对思想的思想就是反思,黑格尔自己的哲学正是起于反思,终于反思。反思在黑格尔哲学中,具有灵魂和枢纽的意义。没有反思,绝对问题(黑格尔哲学的基本问题)不可能被发现和提出;没有反思,黑格尔也不可能解决他要解决的问题。对于黑格尔的研究者来说,不弄清他的反思概念,就不可能对其哲学有真正的认识与理解。本文认为,黑格尔的反思概念是打开黑格尔哲学大厦的钥匙;只有从黑格尔的反思概念入手,我们才能真正进入黑格尔的哲学世界。
一、对传统反思概念的反思
黑格尔把他面对的哲学分为两种,一种是康德也反对的独断论——旧形而上学,另一种就是反思的形而上学(Reflexionsmetaphysik)。在他看来,近代西方哲学,包括唯理论与经验论,乃至整个启蒙哲学,都是反思形而上学,康德哲学是反思形而上学的极致。反思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是内化:作为事物的灵魂变成了Ich(我),作为实践理性的灵魂变成了人格的绝对性与主体的一部分,作为事物的世界变成了现象或主体爱好的体系,和人们以为的现实,但作为一个对象的绝对和理性的绝对客体却在理性认识的绝对彼岸。(cf. Werke 2,S.430)这些特征主要是根据康德哲学来描述的。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以作为终极和无条件实在的绝对为根本追求目标,最终却被反思哲学(休谟、康德)排除在哲学和知识之外。
在其早期著作中,黑格尔基本将反思视同知性。知性(反思)是一种规定和区分的能力与活动。这当然是人的生存不可或缺的能力。但知性的问题是知分不知合,一旦将事物区分开以后,就将这种区分固定化和绝对化,如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身体、信仰与理性、自由与必然、有限与无限,等等。它将这些概念绝对对立,看不到它只有在一个统一的基础上才能作出区分。反思能力是人生来具有的能力,但到了近代,它成为哲学思维的主要方法后,情况就根本不同了。上述一般概念的区分在古代哲学中也有,但其界限往往不是那么固定,而是相互渗透的。到了近代以后,随着知性反思大行其道,世界和生命的统一不复存在。当笛卡尔将世界区分(分隔)为思维与广延两个完全不同的实体时,道术为天下裂,世界不复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再也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这是黑格尔从哲学上对现代性的诊断,他的哲学就是要恢复那个绝对统一的大体。这其中反思概念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先是在早期著作《信仰与知识》《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和《精神现象学》中结合哲学史对近代西方哲学的反思概念进行批判,然后在《逻辑学》中将它彻底改造为其思辨哲学的核心方法。
在《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以下简称《差异》)中,黑格尔说之所以需要有哲学,是因为有构成现代教化的二分(Entzweiung),它是现代社会不自由的一面。(cf. Werke 2,S.20)这已经暗示,由知性反思产生的二分(其实是世界的分裂)是哲学要解决的首要问题。解铃还须系铃人,此问题的解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如何看待反思,所以要对迄今为止的反思概念进行再反思。
近代往往被称为“理性的时代”,其实在黑格尔看来,人们是把知性当成了理性,因为知性也的确俨然是理性本身。理性对存在的设定是一个统一的过程,而知性也是在设定,但它设定的是固定的对立,由于理性的设定具有绝对性,知性将它的设定视为理性的产物,因此所有设定都被知性当作理性的产物和绝对,从而多元论必然导致相对论。而理性的唯一兴趣,恰恰在于扬弃这些固化的对立。由于一方面黑格尔看到康德哲学是近代反思哲学的顶峰;另一方面,扬弃康德反思哲学的缺陷,从根本上解决康德遗留的问题,是黑格尔哲学的初衷,所以黑格尔早期对反思概念的批判主要以康德的反思哲学为对象。
黑格尔对康德哲学,尤其是他的反思哲学有很高的评价,认为它包含了思辨的萌芽。(ibid.,S.316)与近代一般的反思哲学不同,康德的反思哲学实际上已经不满足于区分与规定,而是开始指向统一与绝对,把对立者的同一作为哲学的绝对目的了。(ibid.,S.302)在《纯粹理性批判》一开始,康德在说了“思想无内容则空,直观无概念则盲”之后,隐约暗示必须要有一个重新统一感性与知性这两种能力的纽带;他对先天综合判断讨论的背后应该就是这种统一感。先天综合判断必须预设一个隐蔽的根据,即先验自我原始的综合统一,这种统一是说明科学命题的有效性的最高理由与根据。当然,这种统一不是个体意识的主观统一,那本身没有任何必然性。黑格尔说:“康德实际上是这样来解决他的问题‘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它们是通过不同种类东西原始绝对的同一性才可能的,这种同一性本身作为无条件者,首先在一个判断形式中把自己分裂为分开出现的主语与谓语、特殊与普遍。”(Werke 2, S.307)这就意味着,康德心目中的同一性还不是绝对同一性。
黑格尔认为,康德哲学不管怎么说,终究还是不脱反思哲学的窠臼。康德追求的同一性是纯粹的(即抽象的)同一性,他追求的统一是理智的统一(人主观认识能力的统一),“它作为纯粹思想发生,它在思想中不能达到任何实在,因为反思无条件地处于支配地位”。(ibid.,S.388)反思或知性是产生存在与规定的力量,但规定是通过否定,即通过设定一个被规定者的对立者来进行的:“知性产生的任何存在,是一个被规定物,该规定物有一个无规定物在它前后,存在的多样性处于两个黑夜之间,捉摸不定;它落在无上,因为无规定者对于知性来说是无,并以无告终。”(Werke 2,S.26)黑格尔在这里深刻地揭示了,反思和知性真正是无根据的、独断的,它的设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果要说有什么条件或基础的话,那就是无。它们是否定的产物,也产生否定。似乎以肯定(设定)为其特征的反思与知性,居然以无为其本质。但反思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它没有反思自身,所以它必然会肯定对立者双方,“任凭有规定者与无规定者、有限与被放弃的无限的对立得不到统一,彼此并列存在,存在和与之对立的无同样必要”。(ibid., S.27)二律背反就是这样产生的。
知性以设定和规定为己任,如果任何设定与规定总是直接由一个未规定物界定的话,它永远也无法完成设定和规定的任务;在设定物和有规定物本身中已经有一个非设定者和无规定者了,因此设定与规定的任务永远也完不了。(cf.ibid.)这意味着反思陷入一种西西弗斯困境,它的所有建树都是不稳定的,甚至是待否定的。这才是相对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根本原因。
后康德的观念论哲学家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都认为消除近代哲学、思想、文化中的种种二分,是哲学的“形式任务”。(ibid.,S.94)但在黑格尔看来,解决反思造成的二分不能采取费希特消灭对立的一方,同时把另一方提高为某种无限者的做法;而是应该将主客体双方同时扬弃。但扬弃不是抛弃,而是让主体与客体在绝对同一性中互相联系在一起,从而被消灭。(ibid.,S.95)这里“消灭”(vernichtet)的意思不是“消除”,而是将它们视为同一的;也就是说,它们因此不再有反思赋予它们的绝对对立,但相对的区别仍然存在,因为“绝对本身就是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同一性;它同时具有对立与同一”。(Werke 2, S.95)只有思辨,或绝对的反思才能把握这样的绝对。
二、反思的非主体性
思辨可以说是黑格尔哲学真正的思维模式,辩证法还只是思辨的一个初级形式,不是思辨的完全形式。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写道:“思辨思维只是在于思维抓住矛盾,并在矛盾中抓住自己,但不像在表象中那样被矛盾支配,让矛盾把它的种种规定消解为其他规定,或消解为无。”(Werke 6,S.76)在日常思维中,矛盾导致矛盾双方的消解,但在思辨中,矛盾(差异)不但没有被消解,而且被坚持,但是同时又将它扬弃在更高、更原始的统一中,从而达到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同一性。反思是将事物加以对立二分并将此二分(Entzweiung)固定下来,思辨则是要重建被分离的事物(世界)的原始统一。反思的本质在于对立,通过对立建立事物的关系;思辨并不简单地否定事物的对立,而是从它们的原始统一出发来思考对立的事物。“在思辨看来,一切有规定的东西只有在绝对中才有实在与真理。”(Werke 2,S.31)
如果说,对于反思来说,绝对永远在世界的彼岸,是世界的外在超越的话,那么对于思辨来说,“有限性是无限焦点的活动半径,它辐射出它们,又由它们构成;焦点在它们之中,它们在此焦点中被设定”。(ibid.,S.43)黑格尔用焦点与半径的比喻来说明无限与有限、绝对与事物的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同一性。绝对是超越,但它是在事物内部的超越。而要达到此种认识,必须通过批判反思来超越反思。《差异》一书在很大程度上可说就是对反思的批判。但是,黑格尔批判反思并不是把它简单地加以否定,而是要将它纳入绝对之中(cf.Hyppolite,p.61),由此将它改造为他自己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和方法论原理,这就是绝对反思。绝对反思就是思辨,黑格尔用它来克服近代反思哲学造成的心物二元论,重新确立世界的原始统一性。
但是,绝对反思的概念不能简单理解为是传统反思概念的升级版,传统反思概念是知性的产物,但归根结底是主观意识的活动,而绝对反思是理性的产物。黑格尔自己在《逻辑学》中明确表示:“这里所谈的,既不是意识的反思,也不是以特殊和普遍为其规定的知性反思,而是一般反思。”(Werke 6,S.30-31)绝对反思就是这种根本不是主观意识活动的反思,而是绝对自身的活动,在此意义上,绝对反思超越了反思。反思在经验和在其构造上都与纯粹人的反思相一致。绝对反思把内容本身把握为反思。它是通过人认识自己的存在,而不是反思存在的人。这种思辨的反思——或绝对反思——取代了旧独断论形而上学。人类学被克服,但本质并没有变成一个解释第一世界并为其奠基的第二世界。这个直接者自己反思自己,这种反思与直接者的同一性相当于哲学知识本身。(Hyppolite, p.84)法国黑格尔研究大家伊波利特的这段话,精辟地揭示了黑格尔自己的反思概念即绝对反思的要义。黑格尔的绝对反思的思想,在早期著作中虽已现端倪,但完整的提出却是在《逻辑学》,“《逻辑学》预设了反思的意义转换”。(Jaeschke, S.95)这不是一般的意义转换,而是一个根本意义的转换,反思由一个表示人主观意识活动的概念,变成一个与意识相对的独立的“客观逻辑结构”,描述的是客观思想的内在运动。(cf.Iber, 2016,S.24)反思概念这样重大彻底的意义转变,当然不是随便作出的,而是出于黑格尔对他所面临的哲学问题的深刻理解,以及他对克服这些问题的基本方法和方向的设想。正因为如此,试图建立一个科学体系的黑格尔哲学以及它的灵魂与核心《逻辑学》能否成功,都取决于这个全新的反思概念。
黑格尔认为到他为止的近代哲学中反思哲学一统天下。反思的知性的特点就是区分主体与客体、精神(心灵)与物质、本质与现象、感性与理性等,并将这些对立绝对化与固化。反思哲学的基本观点是:真理建立在感性实在之上,思想只有在感性知觉给它以内容与实在的意义下,才是思想,而理性,只要它还是自在与自为的,便只会产生幻相。真理的概念就丧失在理性的自暴自弃中;理性把自己限于仅仅去认识主观的真理,只去认识现象,只去认识与事情的本性不符的东西;知识降为意见。(Werke 5,S.38)康德哲学正是这种反思哲学的典型,他干脆把事物本身和世界本身排除在知识范围之外,向内再向内,一门心思考察各种思维形式,丝毫不管它们与存在本身的关系。具体表现在康德批判人的认识能力却不管人是如何具体运用这些能力的,因此遭到黑格尔的嘲笑,说这就像要求人们在没有学会游泳前不要下水一样可笑。(cf. Werke 8,S.54)康德哲学的另一个缺陷便是将事物本身或存在本身置于人的思想与认识之外:“按照康德的说法,思想虽然是普遍性和必然的规定,却只是我们的思想,被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与自在之物相分离。”(Werke 8,S.116)这就导致了如下的荒谬:绝对在一边,认识在另一边;在绝对之外就是在真理之外,然而认识却又是真的。(cf.Werke 3,S.70)这种荒谬明显是由于近代反思哲学(包括康德哲学)思有二分的基本立场导致的。
相比之下,被康德哲学批判的旧形而上学,倒并非真是过去了的东西,只是从哲学史的角度看它们是从前的东西(Vormaliges),但是它们的基本立场(可以认识客观存在)却总会存在。(cf.Werke 8,S.93)黑格尔肯定传统形而上学能够认同思维与存在的基本可公度性:“这种科学(指旧形而上学)把思想的规定视为事物的基本规定;由于这个预设,它坚持存在的东西,在被思维时,本身被认识,这就比后来的批判哲学高出一筹。(ibid.,S.94)但黑格尔并不是要退回过去;相反,他还是充分肯定和认同休谟、康德等人对旧形而上学的批判。他首先肯定近代哲学自我批判的立场。传统形而上学的一个基本问题是对它的种种规定(范畴)从未怀疑和检验,从未想过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是有价值的和有效的。可自由思想的基本特征就是不允许有这样未经审视的前提或预设,因此,旧形而上学不是自由的思想。(cf. Werke 8,S.114)
黑格尔同样欣赏和认同休谟、康德等人对“所予的神话”的揭露,并将这个成果吸收进自己的哲学。旧形而上学虽然坚持思维可以认识存在,但是没有真正批判审视它们之间的关系。旧形而上学是建立在素朴意识上的,但即便在日常思维中,人们也不会满足于感性现象,而要进入它的后面,去认识它到底是什么,去把握它。这样,人就会反思(nachdenken),想要知道不同于现象的事物的原因,原因是不同于现象的内在。这样,人们就把现象二分为内在与外在、力量与表现、原因与结果。(ibid.,S.77)但旧形而上学不加批判地把所有这些规定都当成是“现成的”(fertig)。(ibid.,S.98)因此,旧形而上学把本质、真理、原因,当然还有事物,都当作在那里现成的东西,最多是在事物本身的后面或内部,但它们与外部事物一样,是客观存在的现成之物。无论从存在论还是从认识论上说,本质与现象、事物与存在的关系都是一种无区别的关系。恰恰是这种无区别关系说,在休谟与康德的批判中遭遇了难以回答的责疑:如果本质与现象、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是无区别的关系,那么我们怎么能够说在思维中出现的东西与在外在于我们的存在领域出现的东西是一致的?如果本质与现象、思维与存在有质的不同,那么“直接所予”只是一个神话,任何所予必然要经过一定的中介。黑格尔对此完全赞同。
然而,如果这样的话,黑格尔怎么能够反对思维与存在的二分对立,怎么能够主张思有同一(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很多批评或误解黑格尔的人,也都是因为不清楚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内在复杂性,而误以为他是一个不识时务的哲学保守主义者,顽固坚持早已被康德哲学批判与超越的旧形而上学。黑格尔哲学的复杂与深刻,恰恰在于他同时扬弃了旧形而上学和近代反思哲学,尤其是康德的反思哲学。扬弃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式的否定。绝对反思或思辨的概念,就是这种扬弃与在扬弃基础上的创造的具体体现,是黑格尔哲学中最精妙的东西,甚至可以说,没有绝对反思或思辨,就不会有真正的黑格尔哲学,要真正理解黑格尔哲学,就必须理解这两个复杂的概念。可惜一般研究者至今未能对它们予以足够的重视。
要理解黑格尔的反思概念或思辨概念,我们必须时刻牢记黑格尔哲学的初衷。黑格尔的哲学归根结底要解决近代文化道术为天下裂的局面,解决世界的分裂以及生活的分裂和碎片化。他认为人类这种前所未有的困境,是由于知性反思造成的,这是一种只知分不知合,只知事物的区别,不知世界的原始综合统一的思维方式;所有的分裂都以统一为前提,分裂总是派生的。但知性反思只有小慧却无大智,不断推出新的区分并将它们固定化和绝对化,导致世界和思想的不断分裂,这是我们今天还在面对的现实。黑格尔看得很清楚,反思只要以主观意识和自我意识为根据,并成为哲学思维的基本出发点和最高原则,那么,反思造成的种种二分就根本不可能得到克服。这就使得绝对消失在种种有限事物中,消失在相对的杂多中。
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改造反思概念;而改造反思的关键,在于让反思与意识脱钩,与主体脱钩。只有始终记住黑格尔绝对反思概念的非主体性,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这个困难的概念。
黑格尔将反思去主体化绝非心血来潮,故意要标新立异,而是为了要解决近代反思哲学陷入的困境。近代反思哲学以自我意识的反思为基本原理与方法,一心想要为知识(包括哲学本身)奠定一个可靠的最终基础,却陷入了循环论证(petitio principii),自我意识的“我”既是需要证明的对象,却又是证明的前提。康德已经看到了这个恶性循环(cf.KrV,B404),(本文中涉及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处,按书名缩写形式及边码标注引文出处。)但没有着手解决。费希特试图用自我的绝对原初行动(absolute Tathandlung)来克服这个循环,也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同样是以反思之我(我之反思)为第一原理和基本出发点,这就不能不重蹈之前反思哲学的覆辙。
黑格尔认为循环本身没有问题,循环性是思想本身的本质,也是我的本性。他并不介意循环本身,他要批判的是传统反思哲学造成的循环的错误,即把主体作为一个绝对前提固定下来,却没有进入大全(das Ganze)的运动。黑格尔则反其道而行之,将给一切奠基的主体消解在绝对思想的循环运动中。他将反思与前人假定的为其奠基的主体脱钩,并将反思理解为思想客观运动的形式,主体首先在此运动中构成,而非此运动的构成条件。这样,黑格尔的反思概念就在双重意义上扬弃了传统反思哲学的错误循环:它通过把反思理解为过程性循环,理解为从无到无的运动,消除了原先反思概念的错误。这又表明,反思哲学的一切循环之错误绝不是由于循环性本身,而是因为未能将循环理解为过程,这样,循环的反思过程的各个环节被彼此固定下来,成为独立的东西。(cf.Iber,2016,S.28)
在黑格尔看来,传统的反思概念将反思理解为人或主体的反思,是一种主观反思,主观反思不是一般反思,而只是一般反思的一个特例。但是,在日常思维和知性思维中,人们总是以为反思就只是主观意识的行动,如若不然,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nonsense),这是有心理学基础的。正因为如此,黑格尔自始至终致力于扬弃传统反思概念的心理学意义。在《精神现象学》里,黑格尔写道:“通过比较,意识发现,不但在它对真理的设想中有领会和回到它自身之不同,而毋宁说,真的东西本身,事物,以这双重方式呈现自身。因而就有这样的经验,事物以一定的方式呈现给把握事物的意识,同时通过呈现自身给意识的方式,反映在自身中,或者说,它本身有一个对立的真理。”(Werke 3,S.101)
这就是说,有两种不同的反思,即主观的反思和客观的反思(反映),前者是事物反映在意识中,或意识把握事物,后者是事物自己在意识中反映自身。任何真理实际上都有这两个(主观与客观)对立的反思。但在黑格尔看来,这不是说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反思,主观反思与客观反思其实是一个反思:“在我们看来,这个对象通过意识的活动而成为对象,但意识密不可分地卷入此对象成为对象的过程中,因此两方面的反思(反映)其实是同一个反思,或只有一个反思。”(ibid.,S.108)
黑格尔明确表示反思就是存在自身的反思。但黑格尔并未采取知性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反思如果是存在的反思,就不能有主观的意义,就不能是主观反思。他把传统的主观反思与外在反思作为绝对反思的环节纳入绝对反思,它们只能在绝对反思的视域中才能得到正确的理解。并且,主观反思和外在反思与存在反思之间并无绝然不可逾越的鸿沟。这对于习惯了知性思维和日常思维的人来说,殊难理解。第一,存在不是人,没有思维能力,怎么能反思?这其实还是被传统反思概念完全支配才会有的怀疑。第二,主观反思是人的反思,绝对反思既然不是人的反思,两种反思如何能是同一种反思?
我们首先必须明白,黑格尔不是传统的本质主义者,他从不认为绝对在人的世界之外或之上。相反,“绝对就在现象世界。绝对思想在我们的思想中思维自己(但绝对思想绝不能理解为是人的思想或意识)。存在在我们的思想中呈现自己为思想和意义”。(Hyppolite,p.58)黑格尔说绝对通过人的思想来认识自己,一个重要目的是要表明绝对与人、与现象世界不隔;不但不隔,而且在现象世界之外再无绝对。但我们决不能把黑格尔哲学理解为一种泛神论思想。绝对与现象世界(包括人)的关系是有差异的统一。他的反思概念恰恰是要论证这个重要的思想。我们在理解黑格尔的反思概念时,这是首先必须明确的。
近代哲学的反思概念在黑格尔看来都是外在的反思。经验主义的反思是对先已存在(先于一切反思)的东西(直接物)的反思,并且将自己与形式区分开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的反思判断力也是外在反思,因为“它与直接物相关,就像与一个所予物相关那样”。(ibid.,p.31)因此,无论是经验论哲学还是康德的批判哲学,它们的反思概念都建立在主客体分裂的基础上,反思都是一个反思对象的他者在外部对其进行反思。外在反思没有看到,虽然它从直接的对象出发,却是以它自己为先决条件,反思的内容反映自身为为它奠基者。黑格尔的反思概念,也就是思辨的反思,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外在反思,也不是主观意识对外部世界的反思,而是存在自身的反思(反映),是存在在思辨思想(思辨反思)中反思(反映)自己。这样,思辨思维(存在本身通过人对自身的思维)一方面像素朴思想一样独断:思有同一,思想是存在的思想,存在是思想的存在;另一方面又吸取了批判哲学的精髓:思想在直接所予中认出了自己。这样,思辨思想是传统形而上学与批判哲学的辩证统一。
三、反思的三重结构
黑格尔从他哲学生涯一开始,就以解决近代哲学的根本问题——主客体分裂的思维方式及其造成的现代世界的种种分裂为自己哲学的根本任务。思辨即思辨反思的概念,是他解决上述根本问题的关键,甚至决定他自己哲学的成败。
近代反思哲学最根本的问题,是反思与反思对象是一种外在关系,并且,由于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思维与存在)的外在关系,造成了一系列的二元分裂。思辨就是要将知性思维造成的思维与存在的外在关系,变成存在本身的自我关系。存在的这种自我关系就是本质:“本质首先是单纯的自我关系,是纯粹的同一性。”(Werke 6,S.36)但是,“本质必须表现”(ibid.,S.124)。在传统哲学中,本质是不变的规定。与之相反的是人的主观思维、反思,它们是不断活动的。
黑格尔的本质概念与传统本质概念最大的不同是,本质就是反思,通过自身的运动显现。因此,本质有其自身的直接性。但这种直接性与知性思想的直接性概念迥然不同,它是“只是在它的否定中才存在”的直接性(cf. ibid.,S.20),黑格尔将其称为“反思的直接性”。而“Schein”一词是这种直接性的又一个称呼。
“Schein”这个词在德语中本来就有“假象”“幻相”“表象”的意思,这些意思中都含有直接性的特征,但这种直接性说到底是不真的、虚假的。黑格尔正要利用这个词的这个意义特征来扬弃传统哲学的直接性概念。传统的直接性概念总是与纯粹存在、有规定的存在(Dasein)联系在一起,在一般人眼里,它意味着固定、可靠、明确。“所予的神话”就是建立在此直接性概念基础上的。如前所述,休谟和康德哲学使得这种直接性概念难以为继。黑格尔同样不接受这种直接性概念,但他认为直接性这个概念必不可少,并且应该是他思辨的本质概念的一个基本特征,否则思有同一根本不可能,而本质本身也将只是没有规定的空洞概念。
黑格尔的作为本质特征的直接性,不是外部(反思)对象的直接性,而是“作为回归的直接性”(Werke 6,S.26)。反思本身就是这种直接性。但“Rückkehren”(回归)这个词在黑格尔这里不能理解为现象回到已有的固定本质,而要理解为直接性通过反思运动被设定。传统直接性已经“在那里”,无需任何事物。但黑格尔的本质概念将传统确定可靠的直接性变成了虚幻不定的显相(Schein),显相也是直接性,却是反思的直接性,即它是反思(本质)自我否定的产物,所以黑格尔说它是无或无本质。(cf.ibid.,S.25)但反思的自我否定并非纯粹消极的,它被理解为“从一个否定物的回归,因此是自我扬弃的直接性”(Werke 6,S.26)。“从一个否定物回归”意味着存在之设定或设定之存在(Gesetztsein),就此而言,反思就是设定。(cf.ibid.)
黑格尔在这里讨论的是他的本质概念,他的本质概念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自我关系,自我关系是没有一个作为关系项的他者的关系,因此,否定就是自身回归自身。如果这样的话,回归自身也就是自我消解,在此自我消解中,它让它的他者出现,但这个他者就是它自己。“对于黑格尔来说,‘预设’通常有‘将自身设定为被扬弃者’的意义。因此,‘预设’是自我关系的活动,在此活动中一个他者被这样设定:设定者使自己在它的设定中依赖于它。设定者扬弃自身(消除自身),这样它将一个他物设定为独立的,同时保持(保留)自身为一个从预设中产生的东西。”(Henrich, 2016, S.277)这就是说,本质的反思运动通过否定(自我扬弃)使自身成为一个他物,但这个他物其实是它的自我异化、自我规定。他物是在反思运动中产生的,而不是现成、自在地在那里,等着反思从外面去反思它。
传统反思概念却正是这样来理解反思的,反思是外部反思,即主体从一个现成、自在的他物(客体)外面去反思它。这是知性层面的反思,是主体意识的反思,而不是绝对的反思、存在自身的反思。但黑格尔并不认为绝对反思与知性反思是两种彼此不同的反思,在他看来,反思只有一种,即绝对反思,知性的外部反思只是绝对反思本身的一个环节或形式而已。《逻辑学》中的“外在反思”,不是指主体的外在反思,而是作为绝对反思的一个环节的外在反思。它的目的,是要说明知性对实在的外在反思只是思辨反思的一个重要步骤,它可以还原为绝对反思,从而证明只有一种反思。
因此,不能将《逻辑学》中作为绝对反思一个环节与一种结构形式的“外在反思”望文生义地理解为知性的反思。知性的反思当然也是一种外在反思:“因为它所持的态度是外在的,完全从一个已有的、异己的直接物出发,并且认为自己只像是一个徒具形式的行动,从外面接受内容与质料,而就自身说,则只是为内容与质料制约的运动。”(Werke 6,S.31)这种思维方式的根本问题是思维与思维对象,即主体与客体是完全分离的,但它们只有已经处于一种绝对的统一中,才能分离,分离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绝对统一。但是,绝对统一如没有分离,就是没有规定的空无。思维与其对象没有相对的分离,就不会有知识和事物的规定性。黑格尔从未要完全否定知性的外在反思;相反,他只是要扬弃知性的外在反思,用思辨的绝对反思来描述与批判知性的外在反思,以思辨的外在反思来消化知性的外在反思。
在黑格尔看来,知性的外在反思的根本问题不在于思维与存在的分离,而在于它们的绝对分离,在于它们被预设为现成的“所予”。而在黑格尔对外在反思的思辨描述中,外在反思不再是与其反思对象分立的现成的所予,而是从绝对反思(绝对的统一)的概念运动中产生的,是绝对反思自身展开的一个环节。黑格尔要用他外在反思的概念来解释事物规定性的起源,以避免谢林那种空无规定的同一性。换言之,绝对是有规定的,事物的规定以及主观思维的规定都是绝对(存在)规定的自我反思(反映),而不是客体在主体的反映,或主体对客体的建构。外在反思这个环节要思辨地说明绝对(反思)的规定性(也是世界的规定性)是如何产生的,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好在黑格尔规定绝对反思(一般反思)时已经指出,反思是显露在(scheinende)自身中的本质,它把自己预设为显相和被设定的存在。(cf.ibid.,S.28)也就是说,绝对反思把自己预设为作为直接物的显相。这个显相是被反思预设的东西,在此意义上它不是反思,而是反思的他物,是反思自身的否定,是独立的、与反思对立的反思的否定物,因为它作为否定同时也被否定。反思由此便有了规定性。这样,反思概念就含有了一种外在关系,即不再是A=A的纯粹同一,而是A和-A的差异关系。这种外在关系使反思得以摆脱其纯粹的循环运动。反思靠一个它预设的直接性,有了规定。而外在反思正是从这个作为它的他者的直接物开始。(ibid.)它要从思辨逻辑上说明存在的规定性、存在的意义是如何产生的,更确切地说,要表明存在的规定是如何通过外在反思产生的。
外在反思又被黑格尔称为“实在的反思”,之所以用“实在的反思”来称呼外在反思,是要强调这是一种产生规定性的反思。黑格尔在存在逻辑论述“定在”(Dasein)这一章中明确指出:“实在是质,是定在。”(Werke 5,S.119)“但是在作为质的实在中,强调的是一个存在者。”(ibid.,S.118)实在总是关于一个有规定的存在者(定在)。但强调事物的存在并不能说明事物的规定性。事物的规定性是通过否定性,即它的不是(Nichtsein)得到的。“定在就是一般的存在(是)和一个不是(Nichtsein)。……被吸收进存在的不是,构成了规定性本身。”(Werke 5,S.116)由此可见,在黑格尔那里,“实在”(Realität)和“实在的”(real)都与事物的规定性有关。外在反思之所以又被叫作“实在的反思”,是因为它是产生规定性的反思。
产生规定性也就是产生新的内容。但黑格尔在《逻辑学》最后强调逻辑是一个自身环绕的圆圈,开头就是末尾,周而复始,永恒轮回,这样,逻辑自身怎么可能产生新的规定、新的内容?逻辑运动的所有环节早已定好了。其实,这是没有仔细研究黑格尔关于方法论的论述才会产生的困惑和误解。黑格尔的逻辑学有双重逻辑运动形式,即自身回归的循环运动形式和保证思想运动进展的线性运动形式。这两种逻辑运动的形式在《逻辑学》中都有明确的论述。
先来看黑格尔对循环运动的论述:由于所提到的方法的性质,科学表现自身为一个自身环绕的圆圈,中介将末尾绕回到开端,那个简单的基础;此外,这个圆圈是圆圈中的一个圆圈;因为每一个个别环节作为方法赋予了灵魂的东西,都是自身反思,这样在回到开端时,它同时又是一个新的环节的开端。(Werke 6,S.571-572)再来看他对逻辑的线性运动的论述:现在由于这种规定性是不确定的开端最近的真理,它就责备开端是某种不完全的东西,并且责备方法本身从这种开端出发仅仅是形式的。这现在可以表达为明确的要求,即开端,因为它与结果的规定性对立,本身是一种规定了的东西,就应该被当作不是直接的东西,而是有中介和引伸的东西,这可能像是在证明和引伸中要求无限后退的进程,——正如从已经获得的新的开端,通过方法的过程,同样产生了某个结果,于是进程也同样向前移动至无限。(ibid.,S.576)逻辑循环运动和线性运动这两种逻辑的运动模式使得黑格尔的逻辑将不会是一个同义反复的形式空转,不是一个自身封闭的体系,而是具有不断产生新的规定的可能性的开放体系。按照康德对科学命题的区分,分析命题之谓词的内容(概念)已包含在主词中,因此,分析命题并不提供给人们新的知识。综合命题则相反,它提供新的内容与知识,但没有必然性。康德试图以他的先天综合判断来使得判断既能提供新的知识,又具有普遍必然性。黑格尔则要用他的逻辑运动的双重结构来实现分析与综合的统一,保证世界的开放性和必然性。他明确声称,他的辩证法既是分析的,又是综合的,分析与综合只是同一个辩证法的不同环节。(cf.ibid.,S.557)“真理的方法是以概念来理解对象,它虽然如指出过的,本身是分析的,因为它绝对停留在概念之中;但它同样又是综合的,因为通过概念,对象将是辩证的,并且被规定为另一对象。”(Werke 6,S.566)外在反思预设了作为它自身否定的直接物,这就越出反思最初的原始结构(Anfangsstruktur)而达到一个实在的(有规定的)他者,这是综合;但那个他者源于那个原始结构,反思运动自身只是使其凸显而已,就此而言,这是分析;但该他物与原始结构不是纯粹的蕴含关系,而是生发关系。
黑格尔逻辑的循环结构常常为人诟病,以为这是一个自我封闭、拒绝一切新鲜内容的僵化教条的体系。这是因为批评者基本没有去问为何黑格尔要强调逻辑的循环结构。黑格尔逻辑学要处理的是绝对的问题,绝对就是无限,而只有循环才能成为无限的意象。但黑格尔逻辑的循环结构只是形式上周而复始永恒轮回,似乎产生不了任何新东西,实际上他的辩证法是一切因循守旧的死敌。如果黑格尔的逻辑具有循环性的话,这不是无聊重复的循环,而是前进(Fortgehen)。“这种前进是这样规定自身的,即它从单纯的规定性开始,而后继的总是愈加丰富和愈加具体。因为结果包含它的开端,而开端的过程以新的规定性丰富了结果。”(Werke 6,S.569)
迪特·亨利希说,外在反思使得“逻辑学整个问题状况有了重要的转移”(Henrich, 2016, S.298)。“它表明反思及其自身的形式发展不再应被理解为确定的整体,毋宁说这个形式发展进入了种种规定性关系中,反思在这些关系中‘来到自身之外’。这些关系首先必须发展,再回到一个统一的本质形式。但逻辑过程的目的是向外到一个不确定的未来。”(ibid.,S.295)外在反思使逻辑得以保持不断的开放。正因为这样,逻辑无限循环就意味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性。
如果说黑格尔的外在反思概念的积极目的是通过阐明反思本身的他性和外在性建立反思的规定性的话,那么它的消极目的则是要批判和克服知性形而上学的外在反思观念,从而在思辨层面上阐明外在反思的本质。
知性的反思概念(即传统的反思概念)的基本特点是,反思者与反思对象是根本不同的,它们的关系是差异关系而不是同一关系,也因此,是外在关系而不是内在关系,反思总是外在的反思。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知性思维是建立在对事物外在的孤立规定的基础上,这样,事物之间只可能有外部机械的关系而不可能有内部有机的关系。黑格尔的外在反思是思辨意义的外在反思,而不是知性意义的外在反思,那种“反思首先是对孤立的规定性的超越和关联,规定性由此被设定为处于关系中,但仍保持它孤立的有效性”。(Werke 8,S.172)黑格尔并不否认知性和知性反思的合理性,他甚至认为,他的思辨方法即辩证法就其特有的规定性而言,“是知性规定、事物和一般有限物的固有的、真实的本性”。(ibid.)但与知性思维根本不同的是,辩证法是“内在超越”(ibid.)。这种“内在超越”不是主观意识的内在超越,而是存在本身的内在超越。外在反思则是这种内在超越的实现过程。
反思是存在自身的反思,所以外在反思不可能成为又一种主观唯心论。以存在的反思来说明事物的规定性并未取消事物的规定性,知性的规定性在思辨领域仍然有效,只是不再具有绝对的意义。外在反思“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东西,即它从那里开始,并从那里才回归自身,这个东西的否定就是它的否定”。(Werke 6,S.29)“面对”(vorfinden)意味着无需反思就在那里的存在。也就是说,外在反思从一个作为它否定的存在(直接物)开始,类似知性反思也是从一个它所不是的存在(它的否定)开始;然而,根据黑格尔,外在反思是这个开端的显相(Schein),反思(本质)的显相,反思对此开端显相的否定就是它回归自身的运动。如果反思是回归自身,那么这个运动的开端也还是反思,这样,外在反思固有的预设被证明最终就是反思。(cf.Iber,1990,S.180)
但这并未影响预设之他性和外在性的规定,因为反思概念除了回归自身这个条件外,还有自我排斥(Sich-von-sich-Abstoβens)这个条件,这个条件决定反思必须自我异化,即必须以他者的模式存在。所以,“外在反思在直接物中规定和设定的东西,就此而言,是外在规定”。(Werke 6,S.29)黑格尔这么说,是要想表明他并未将知性思维和知性反思简单否定,而是要将它的基本特征扬弃后将其合理因素作为思辨反思的自身特征加以吸纳。知性思维有四个基本预设,即(1)有一个直接给予的基底(即所予);(2)事物的规定也是直接所予;(3)认识是纯粹的直接所予的规定与直接所予的基底发生关系;(4)认识主体和无法与之统一的客体的对立。黑格尔将事物(存在的基底)与事物的规定这两个“直接所予”理解为作为绝对反思的显相,并将其重构为思维(存在)本身本质与必然的显相,没有它们思维本身是不可能的。(cf.Iber,1990,S.181)传统知性思维方式中作为基底的对象和起规定作用的主体在黑格尔的外在反思中都只是反思的显相,是外在反思的功能所致。这样,黑格尔用他的外在反思概念扬弃了传统反思哲学不可避免的二元对立,将对立双方视为反思的统一过程自身的规定与环节。
但这不等于说外在反思预设的直接性,以及该直接性与反思本身彼此的外在性和异己性(他性)就此消弭于无形。Voraussetzen一词除了可以译为“预设”外,也是“以……为前提”的意思。因此,“反思预设直接物”也可以理解为“反思以直接物为前提”,具体表现为“它从这个直接物,从一个异己物开始显现”。(Werke 6,S.29)并且,反思预设的直接性不会因为反思回归自身而消失,因为这个直接物与反思如影随形,不即不离。但是,反思从直接物开始显现,意味着它必须以他性的模式存在。反思与其直接性显相的思辨统一不但没有消除直接性及其造成的外在性,反而加强了它们。
但是,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直接性不是像知性思维那样,直接被设定为孤立现成的所予;直接性从一开始就是反思设定的,只不过在设定反思阶段,直接性不具有自身的独立性,它被设定,旋即被扬弃。而到了外在反思阶段,直接物被设定为否定物和有规定物,它因而具有本质的独立性,具有与反思对立的存在。但是,这与知性思维中的思有对立是根本不同的。直接性乃外在反思之预设与设定,所以它与反思的对立关系不是彼此外在的,直接性是在反思中被构成为独立的直接性的,或者说直接性的独立性是被反思地构成的,这样,它自身必定是反思的,而不需要任何外在于它的反思。也就是说,反思就在直接性自身中,是它的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直接性与反思同一:“直接物……与反思是同一个东西。……外在反思并不外,而就是直接性自身的内在反思。”(ibid.,S.29-30)
亨利希对此有更为明白的解读:“当预设直接物的外在反思也注意到,它的预设是一个设定,对反思对立的直接物的独立性就被取消了。直接物曾被规定为只是反思的他者。如果这个差异被扬弃,那么此他者的他在(Anderssein)就也被扬弃了。反思与直接物就此重合了,它表明,直接物本身就是反思。”(Henrich,1971,S.127)也就是说,反思与直接性之间的异己性与外在性被扬弃了。反思的第三个阶段或第三个环节——规定的反思随之出现。
“规定的反思一般而言是设定的反思和外在反思的统一。”(Werke 6,S.32)这种统一的真正含义是反思与其直接性的同一。随着反思设定自身为直接性的内在反思,反思的外在性和他在性也被扬弃了,反思与直接性自然是同一了。但是,这种同一不是无任何差异、任何规定的绝对同一,而是内部包含差异的同一,反思与直接性的差异仍然存在。但这是反思内在的差异,而不是像在普通逻辑中,反思与直接性两个互不相干的范畴的外在差异。在设定反思中,反思设定直接性又扬弃了直接性,因此是反思支配直接性。但在规定的反思中则反过来,是直接性支配反思。被设定的直接性不仅像在外在反思中那样,具有相对于反思的独立性,而且也吸纳了反思(使之内在化)。被设定的存在(das Gesetztsein)就是反思本身,是反思的设定的存在(reflektiertes Gesetztsein),它支配着反思。规定的反思是要表明,反思不是空洞无内容的抽象思维,而是一个能不断产生新规定的开放的逻辑体系;它不是不断接纳外在的东西,而是不断自己产生新的规定;它不是主观的思维逻辑体系,而是客观的存在逻辑体系。规定的反思通过阐明思辨反思与知性反思的根本区别,表明思辨哲学对知性形而上学的根本超越。
知性形而上学之所以问题很明显却难以被克服与超越,一个主要原因是:事物当然是有差异的,但在知性思维统治下,任何事物的规定都是孤立固定的,因此,事物(包括抽象事物、意义与概念)的差异只能是外在的。如有(存在)与无、是与不是,它们的区别被看作根本性的,不可调和,更不可同一。但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事情刚好相反。思辨反思的逻辑恰恰要表明,存在与否定之间不再有原则区别,因为在知性思维那里作为一切事物基底的存在之基本性,已经在反思(本质)的自我关系的否定性中被扬弃了。与此相应,规定不再像在知性思维中那样,是外在的规定,而是反思的内在规定——反思规定(die Reflexionsbestimmung)。
黑格尔明确指出:“反思的规定有别于存在的规定性、质的规定性。规定性是与一般他物的直接关系;设定的存在也是与他物的关系,但是与自身反思的存在的关系。”(ibid.,S.33)在知性形而上学-存在论中,规定性是事物外部关系的体现;但在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中,存在是设定的存在,即反思规定,它也有他物,但它的他物是反思运动自身的产物,这个他物与它一样,也是反思自身的一个环节。思辨哲学由此实现了对旧形而上学的根本超越:“本质逻辑因此把一切存在论范畴归结为运动着的、否定的关系性的范畴。在改变了关系概念之后,它将传统形而上学的实体性规定重构为一个绝对关系性形而上学架构内关系范畴的诸环节。”(Iber,1971,S.197)知性形而上学(旧形而上学)是存在者状态的存在论(即以存在者为存在的存在论),现在黑格尔不是将任何存在者(无论的柏拉图的理念,还是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实体,或康德和费希特的先验主体)作为形而上学的基础和出发点,而是将范畴(存在的一般规定)的关系性(Relativität)作为形而上学的根本原理,从而完成了对形而上学的去实体性改造。
要理解黑格尔思辨哲学的这个革命意义,关键是要正确理解他“被设定的存在”(Gesetztsein)的概念。被知性思维支配的人,很容易将被设定的存在理解为由主观意识的反思主观设定的存在,这就不可避免会接受“物自体”(Ding-an-sich)的概念。在黑格尔看来,物自体这个概念本身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不过只是思维的产物”(Werke 5,S.121)。这个概念的矛盾之处在于,它本身是由外在于它的我们的反思设定的,它仍不脱认为有一个绝对基底的旧形而上学思想窠臼。黑格尔用本质和概念的辩证运动改造了康德的物自体概念:“但是物自体真的是什么,自在真的是什么,由逻辑来表述,逻辑把自在理解为比抽象更好的东西,即在自己概念中的东西;但概念自身是具体的,作为概念总是可把握的,作为规定了的东西和它种种规定的关联,本身是可以认识的。”(ibid.,S.130)
被设定的存在当然意味着规定性,或用黑格尔的行话说是“作为否定的否定”,但它也是自身反思的存在(In-sich-Reflektiertssein)的环节。黑格尔把这种被设定的存在叫作“反思的规定”(Werke 6,S.33)。知性反思的规定是孤立的、无中介的、彼此外在对立的。而反思的规定本身已经包含它们的彼此关系。“自身反思的存在”指的是反思规定不是人主观外在的规定,而是自身包含诸规定的总体关系,同时又是此总体关系的一个环节的存在意义的规定。黑格尔“自身反思的存在”的思想是为了从根本上克服知性思维不可避免的二元对立分裂的困境。
黑格尔看到,知性思维的逻辑其实是建立在思辨逻辑基础上的。有限之多预设了无限之一,有限(定在)之差异,以无限的反思之自我关系为前提。反思的规定是通过它与自身等同,更确切说,是在它的否定存在(Negiertsein)中与自身等同而持存的。(cf. ibid.)与自身等同表示反思是其至大无外的无限和绝对,又表示它是自我关系。反思的否定存在仍然是反思,它是表现为被规定的存在的自身反思。如果将黑格尔反思的主体理解为绝对本身,而不是主观意识或个人的话,那么黑格尔的自身反思便不难理解。“规定的反思是自我关系的否定性,它否定自身,但仍保持自身。”(Iber,1990,S.203)
说反思“否定自身”,是说它不像知性反思那样否定的是外在的他物。“仍保持自身”,是说反思的否定不是消极的否定,而是产生新的反思规定的积极的否定。反思的规定构成被规定的显相、本质的显相。外在性是显相(Schein)一词基本的内涵,规定的反思产生规定的显相,而这显相是它自身的显现,所以黑格尔说:“规定的反思是来到自身之外的反思;本质与自身的等同消失在否定中。”(Werke 6,S.34)如果我们把“否定”理解为本质的显相,以及此显相必有的外在性和他在性,那么,规定的反思不可能是主观意识的内部活动,而是逻辑自身的运动;但这种运动必然以显相的形式“来到自身之外”。“在规定的反思中,反思将自身预设为直接性,这样它就处于它自己的被设定的存在的状况中。”(Iber,1990,S.206)也就是说,反思的规定必然以显相的形式成为现实世界的规定。“本质与自身的等同便消失于否定中,否定是统治者。”(Werke 6,S.34)绝对反思消失在事实的知性规定中,但知性规定只是反思规定的事实相关物而已。
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并非要取代知性思维,更不是要否定知性思维,而是要表明知性思维的片面性与根本缺陷。与其说他是提供另一种思维方式,不如说他是要我们重新审视思维本身的性质,反思我们对思维的理解。现代人一般都将思维理解为人的主观能力,与存在没有直接关系,反而是始终与存在处于对立的状态。但黑格尔的反思学说表明,思维本身是存在的反思(反映)黑格尔的原文是:“存在就是反思本身。”(Werke 3,S.29),人类的主观思维(知性反思)只是思辨反思的显相,是它的自我否定(主观思维当然不是存在本身),但终究也是它的自我回归(主观思维的合理性不在于人的主观意识,而在于存在本身)。黑格尔的反思概念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阐明了思有同一原理的内在理路,揭示了知性思维种种缺陷的根本原因。思有同一的基本原理使得思辨反思必然以被设定的存在(事物本身),而不是意识的自身反思(知识的主观条件或主体性)为重心。存在的基本规定恰恰是思辨反思的产物,而不是知性反思的结构与规定。反思就是存在本身,是存在自身的反映,而不是外在于存在的东西。
总之,黑格尔的反思概念一方面真正克服了近代主体主义的反思哲学和形而上学,另一方面在建立他自己的思辨形而上学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反思概念乃是其哲学的枢纽,不掌握黑格尔哲学的这个关键概念,是无法真正理解黑格尔的;那些对黑格尔哲学大张挞伐者,基本上都是根本不了解他的反思概念乃至他的思辨反思哲学。但黑格尔的反思概念和思辨反思思想的意义还不仅仅限于黑格尔哲学本身。以知性思维为基础的现代性哲学问题重重,人所共见;批判与试图超越者也不乏其人。从黑格尔开始,哲学家提出了许多批判与超越近代主体主义反思哲学的方案,大都得到人们的热烈响应。唯独黑格尔哲学,人们不但没有看到它的超越性,反而认为它是传统旧哲学的最后堡垒。这是因为黑格尔哲学的关键——逻辑学,尤其是它的反思理论,一直未能得到人们真正的重视。黑格尔哲学在近年来日益引起人们的重视(这不仅是因为它的哲学品质,也是因为它无与伦比的时代相关性),黑格尔研究也日益深入,黑格尔反思概念成为我们哲学思考的重要资源,已经为时不远了。
(作者简介:张汝伦,1953年生,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哲学学院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兼任上海科技大学人文科学研究院院长)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哲学研究》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