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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钢: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新”在哪里?

发布时间:2016-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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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格斯称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而这一“新世界观”也就是马克思自己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认的区别于“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新唯物主义”。但这一“新唯物主义”,究竟“新”在哪里呢?

一、新唯物主义在什么意义上是“唯物”的?

一般来说,唯物主义是在和唯心主义相区别和对立的意义上使用的。但其相区别和对立

的根据和理由,却不是通常所谓的革命与保守、进步与落后、伟大与腐朽等“价值判断”,而是在“本原”的意义上。正如恩格斯所言,在追问和回答“什么是世界的本原,是精神还是自然界”这一问题时,哲学家们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不同的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说来是本原的,属于唯心主义阵营; 凡是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同时,恩格斯还特别强调: 除此之外,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如果给它们加上别的意思,就会造成巨大的思想混乱。① 也就是说,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这里,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根本区分,只有在追问和回答“什么是世界的本原”的问题上,才有其真实的意义。

因此,在这一区分的基础上,不管是“新”唯物主义还是“旧”唯物主义,之所以还被称为“唯物”主义,是因为它们在追问和回答“本原”的问题上,不仅区别于“唯心”主义从“精神”出发、以“精神”为本原和研究对象,而且还从“自然界”出发、以“自然界”为本原和研究对象。从哲学史看,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本原”意义上的区分,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前的“一切唯物主义”都已经做到和完成了,这并不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目标和任务。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目标和任务,不是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各打五十大板,而是要与那些貌似革命和先进的“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划清界限,并在不同于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抽象地认识和解释世界的基础上,更合理地认识和解释世界,进而批判和改变世界。所以,“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于“本原”和研究“对象”本身,也不在于它们所唯之“对象”的不同———唯心主义所唯的是“精神”,唯物主义所唯的是“自然界”;而在于“如何”理解和把握“对象”。否则的话,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就是同一个“唯物主义”,那就没必要强调自己是“新唯物主义”,而从前的思想家是“旧唯物主义”。

实际上,按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看法,不管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它们的研究对象都是“事物、现实和感性”,只不过旧唯物主义“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而和旧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虽然“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但也只是“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因为唯心主义也“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在此意义上,只有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才真正做到了把“事物、现实和感性”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新唯物主义之所以是“唯物”的,并不在于所唯之“物本身”,而在于理解和把握“物本身”的“方式”。不管是旧唯物主义只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还是唯心主义只从能动的主体方面去理解,二者都是脱离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的,要么“纯客体性原则”、要么“纯主体性原则”的各执一端、两极对立、绝不相容的僵化和抽象化理解。而新唯物主义则是具体的、感性的、现实的和实践的理解: “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在马克思这里,作为人与世界统一关系的“实践”,取代旧唯物主义的“物质”和唯心主义的“精神”,成为人理解、把握和解释、改变人与世界相互关系的最本质、最切实的基础。在此意义上,新唯物主义就是“实践唯物主义”,它所把握世界的方式就是主体性原则和客体性原则相统一的“实践的方式”。也就是说,新唯物主义所唯之“物”,是通过人的实践活动所理解和把握之物,而不是与人无关的“自在之物”。因此,新唯物主义所唯之“物”,既不是“脱离人的自然”,也不是“脱离自然的精神”( 在一定意义上,二者都是脱离人的“自在之物”) ,而是人通过实践活动所把握的不同于“自在之物”的、打上人活动烙印的“为我之物”,即“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所以马克思才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强调: “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正是在“为我而存在”的实践关系中理解和把握“对象”的。因此说,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并非一套类似于“万物出于原子”或者“上帝并不存在”这种关于宇宙的声明,它是一项探讨“历史性的动物”——人如何发挥作用的理论。这才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作为“新唯物主义”而区别于“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真实意蕴。

二、新唯物主义在什么意义上是“历史”的?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不但是“唯物”的,也是“历史”的。但由于受传统教科书的影响,人们往往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辩证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具体“应用”,也即辩证唯物主义研究的是自然界和思维领域的规律,而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是社会历史的规律,历史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应用和体现了辩证唯物主义。在此基础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而历史唯物主义“从属”于辩证唯物主义。这种对历史唯物主义“应用”和“从属”于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解,表面上看与唯心主义区别开来了,但却难以和旧唯物主义真正区别开来,仍然是一种对“事物、现实和感性”的抽象化和直观化理解。也就是说,这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难以体现出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的超越性和理论特质。

在一定意义上,“历史”确实是马克思的研究对象,由此恩格斯才强调马克思一生的“两大发现”: 唯物史观( 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 和剩余价值规律( 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运动规律) 都和“历史”有关。但仅仅从研究对象上来“称谓”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还不足以深刻把握和“定位”新唯物主义的理论特质。因为旧唯物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者、古典经济学家和古典哲学家也都关注历史、甚至把“历史”作为研究对象,但他们却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反的、对历史的非历史性理解。特别是作为德国古典哲学之完成的黑格尔哲学,虽然“它彻底否定了关于人的思维和行动的一切结果具有最终性质的看法”,比以往的哲学更具“历史性”;但由于它把“无人身的理性”作为最高解释原则,最终走向了泛理性主义和泛逻辑主义,所以它“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这种历史还不是作为既定的主体的人的现实历史,而只是人的产生的活动、人的形成的历史”,即只是抽象的、绝对的思维的生产史。由此,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只能得出历史服从于逻辑的“绝对精神”自我对置、自我运动、自我发展的“历史终结”论。如果说,古典哲学家在思维领域里解释和论证了“历史的终结”,那么,古典经济学家则在现实经济事务中解释和论证了资产阶级历史的普遍、必然和永恒发展之“天然本性”和“超历史本质”。对此,马克思揭露和讽刺这些历史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实际上,历史同认识一样,永远不会在人类的一种完美的理想状态中走向终结。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即便是“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恩格斯语) 的旧唯物主义代表费尔巴哈,也只是“半截子”的唯物主义: “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 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因为费尔巴哈对“事物”的理解,完全“撇开了历史的进程”。而这样的结果,就是连费尔巴哈本人也被挤到历史的后台去了。

“历史”并不是“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发展,也不是“无人身的物质”的自我运动,“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对此,恩格斯在总结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过程时指出,马克思是“从经济关系及其发展中来解释政治及其历史,而不是相反”。因此,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之所以是“历史”唯物主义,决不是在把历史当作“研究对象”的意义上说的,而是把历史当作最高的“解释原则”: “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在马克思这里,事物是属于一定的“社会形式的”,对事物的理解必须在其具体的“历史进程”中展开,才能实现对“历史的历史性”理解。这才是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所在。在此意义上,我们确实可以说: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把“历史”作为解释原则而变革了唯物主义,从而实现了一场“世界观”的革命;而不是把“唯物主义”作为解释原则而变革了历史理论,从而实现了一场“历史观”的革命。否则的话,恩格斯就会称《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为包含着“新历史观的天才萌芽”而不是“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了。正因如此麦克莱伦才说,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从费尔巴哈静止的和非历史的立场中脱离出来,已经不再是紧跟费尔巴哈的学生了”。因此,历史唯物主义非但不是辩证唯物主义在社会历史领域的具体应用,反而是由于有了“历史唯物主义”——历史性解释原则,才真正超越了历史唯心主义,才彻底打通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才真正成为了“一整块钢铁”。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就是“历史唯物主义”。

三、新唯物主义在什么意义上是“哲学”的?

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不但是“唯物”和“历史”的,同时还是“哲学”的。马克思大学时学的专业虽是法律,但更喜欢历史和哲学,不过,马克思并不喜欢“在天空飞翔”的康德和费希特,也不喜欢黑格尔哲学的古怪调子。大学毕业后,在《科隆日报》“第179 号社论”中,马克思又公开强烈地反对“哲学,尤其是德国的哲学,喜欢幽静孤寂、闭关自守并醉心于淡漠的自我直观”。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反对一切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哲学”,仿佛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哲学家的写字台里了。实际上在马克思这里,哲学并不是世界之外的遐想,它是自己的时代和文明的产物。因此马克思强调,“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主张未来的真正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就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也就是说,马克思是“反哲学”的哲学家,他主张哲学应当趋向现实、反思现实,而不是脱离现实、掩盖现实。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就批判了黑格尔哲学对“全部外化历史和外化的全部消除”所作的抽象的、绝对的、逻辑的和思辨的表达。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新唯物主义是根本反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玄妙的、自我神话的“思辨哲学”的。

那么,反对“思辨哲学”的新唯物主义是不是就变成“实证科学”了呢?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虽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过: “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①但在这里,马克思并不是想把自己的唯物主义也变成时髦的“实证科学”,而主要是针对当时“抽象的经验主义者”( 实证主义者把历史看作是“一些僵死的事实的汇集”) 和“唯心主义者”( 思辨主义者把历史看作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 来说的,他们的观点要么强调“经验实证”,要么强调“抽象思辨”,实际上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非批判的唯心主义”。二者的最终结果只是在思维领域达到或实现了对世界抽象的、淡漠的“自我直观”。所以,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指出: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马克思的哲学理想和哲学追求,是要避免或抛弃“纯粹经院哲学”的无谓争论,使哲学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堂降落到活生生的人间。为此,马克思强调自己“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是: “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由此可见,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决不是要变成“实证科学”,而是要在否定“抽象思辨”的基础上“批判和改变”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实。所以,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既不同于“抽象的经验主义”,也不同于“思辨的唯心主义”,而是“批判的实证主义”——改变世界的“实践哲学”。

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强调自己新唯物主义哲学的“优点”在于不教条式地预设未来,而是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进而“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为此,马克思才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指出: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为了真正改变世界,马克思强烈反对当时满嘴喊着震撼世界的革命词句、而实际上只是同“意识的幻想”进行斗争的青年黑格尔派,并与恩格斯一起专门写作清算他们“从前的哲学信仰”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其目的“就是要揭穿同现实的影子所作的哲学斗争,揭穿这种投合耽于幻想、精神萎靡的德国民众口味的哲学斗争,使之信誉扫地”。但这还只是马克思新唯物主义哲学的第一步,接下来他还要在批判“纯思想批判”的基础上进行反对现存制度的“实际斗争”,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并批判和改变事物的现状。所以,马克思才在其后的一系列“政治经济学批判”、特别是巨著《资本论》中,具体、深入而细致地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解剖、分析和批判。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和解释马克思为什么在《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说,“在其合理形态上”“不崇拜任何东西”的、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会“引起资产阶级及其空论主义的代言人的恼怒和恐怖”。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哲学,就是要把理论批判与现实批判内在结合并统一起来,把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统一起来,最终在使哲学成为现实的基础上“消灭哲学”。所以,新唯物主义就是改变世界、成为现实的新哲学,它是批判性与革命性的统一,是现实性与超越性的统一,是“世界的哲学化”与“哲学的世界化”的统一。在此意义上,马克思区别于思辨哲学和实证科学的实践哲学,就是“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

 

来源:《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6年第1

网络编辑:保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