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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比利时工人党（PTB/PVDA）成为从欧洲激进左翼政党发展困境中脱颖而出的“黑马”。在5月举行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工人党的支持率从3.5%快速增至8.7%，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欧洲议会席位，在此次选举成绩普遍下滑的欧洲激进左翼政党中表现抢眼。在同月举行的比利时地区议会选举中，工人党在弗拉芒、布鲁塞尔、瓦隆分别获得6.6%、12%、13.5%的支持率以及4个、11个、10个议席。在比利时全国议会选举中，工人党更是史无前例地在联邦议会获得12个议席，在参议院获得4个议席。这样，工人党的议席数从2014年的8席迅速上升至41席，在全国有当选代表的12个政党中位列第五。从近年西方共产党的发展看，如比利时工人党般快速上升的势头绝无仅有，工人党可谓上演了完美“逆袭”，有观点甚至称之为“重要的亮红色突破”和“现象级的社会运动”。

作为当前“欧洲左翼最具活力的力量”，比利时工人党力量从何而来？其何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如此巨大的实力提升？其崛起经历给当前西方乃至世界共产党和社会主义运动带来了哪些具有启发性的思考？本文将围绕上述问题进行阐释和分析。

一、比利时工人党的发展进程与阶段

比利时工人党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蔓延西方的学生运动高潮之中，经历了初生、缓慢推进、危机、分裂、重塑与复兴的过程，在曲折中一路前行，主要经过了如下几个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是1966~1979年党的初创时期。20世纪60年代末，在整个西方社会趋向激进化的氛围中，比利时社会主义运动风起云涌。马克思主义思想在比利时得到广泛传播，鲁汶大学和根特大学一些深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学生走上街头，高喊“资产阶级滚出校园”“人民的大学”等口号，呼吁实现高等教育的民主化。与此同时，反父权制、呼吁同工同酬的女权运动，反对美国入侵越南的和平运动，支持美国黑人解放的反种族主义运动，也在比利时各地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

正是在这样一些进步运动中，新型工人政党孕育形成。1970年10月5日，一份名为《所有权力属于工人》（AMADA/TPO）的报纸创刊，同时一个同名新党建立。AMADA/TPO成立之初，努力寻求与学生运动中的马克思主义者联合起来，积极开展捍卫民主权利、为新移民争取合法权益、反对建立职业军队的斗争，经受了1970~1973年此起彼伏的比利时罢工斗争的洗礼。但作为新生政党其不成熟性也在斗争中逐渐暴露出来，比如源于学生运动的组织混乱、无序，政治宣传空洞、脱离日常生活实际等。因此，AMADA/TPO从1976年开始努力纠偏党的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改正传统工会“无用论”等错误认识，在具体问题上与工会开展共同行动、构建联盟阵线，关注环境保护，积极支持城市生态化，以一种自我批判精神寻求实践突破。

第二阶段是1979~1989年党的正式建立与缓慢发展时期。1979年11月4日，在AMADA/TPO组建近10年之后，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并正式更名为比利时工人党（PTB/PVDA）。大会通过了工人党首个党纲，强调以社会主义为发展目标，同时制定了实现社会进步、民主、和平和民族独立的最低纲领，比利时工人党成为比利时国内一支真正的政治力量。

20世纪70年代后，伴随石油危机爆发，西方经济高速增长的“黄金时代”终结，新自由主义成为主导性的经济政策和意识形态，劳工运动受到打压，“告别工人阶级”论盛行，左翼激进主义逐渐退潮。在这一背景下，工人党自70年代末开启的开放性、包容性政策进程有所收缩。1983年召开党的二大，工人党在意识形态和组织层面重申政治原则，强化组织核心，维护党的“干部党”形象，对党员身份的要求也更加严格。

在整个80年代，工人党积极参加了众多抗议运动，比如反对比利时政府的紧缩政策、工厂倒闭、企业裁员，支持1985年英国煤矿工人反对撒切尔夫人关闭矿场的罢工行动，支持尼加拉瓜、南非、萨尔瓦多等南方国家的解放斗争，等等，这使得工人党在工会和社会运动中的影响力不断攀升。1988年，工人党三大对党在20世纪80年代的工人斗争进行总结，积极支持工联主义，呼吁工会团结。但总体上看，这一时期工人党未能将其在劳工运动中的号召力转化为有效的选举支持，其在全国大选中支持率一直未能突破1%，在制度层面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第三阶段是1989~1999年党的发展低迷时期。自创建之后，比利时工人党一直是苏联社会主义的坚定批评者，认为其腐化、堕落，是“最危险的超级大国”。但在1989~1991年面临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比利时工人党内部自我解散声音不绝于耳的关键时刻，工人党于1991年召开党的四大，首次对社会主义国家剧变及其后的新世界秩序进行了深入分析，很大程度上修正了对苏联的负面评价，以至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工人党甚至被称为“不加批判的苏联史捍卫者”。1995年，工人党五大尝试对以往政策进行反思，呼吁党的干部要有更大的责任感，进行更多的政治和策略努力，纠偏党的官僚主义倾向以适应新的社会现实。但从实践看，这些目标并未实现。这次代表大会更多聚焦党自身，既未对柏林墙倒塌6年后的政治形势进行分析，也未对新形势进行批判性反思，而是继续“剪贴”过去的运作原则，没有在人民需要的基础上形成新纲领，也没有重新制定适应新环境的新战略。工人党对这一状况的自我评价是“思想尚未成熟到发展出新方法”。

在这10年中，与思想理论滞后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工人党现实斗争的稳步推进。从反对伊拉克战争等系列新的侵略战争，积极支持和平运动，到反对种族暴力，抗议新法西斯主义组织兴起，发起合法居住5年后自然获得公民地位、持续了两年多的“479917个签名目标”的请愿运动；从作为国内唯一反对《马斯特里赫特条约》限制性条款的政党，组织反欧元运动，到积极实践“到人民中去”思想，参加各界的反政府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抗议示威，支持比利时前殖民地的民族主义和革命力量，工人党的社会声望不断提升。但总体上，这一时期工人党在处理与工会的关系等问题上仍然难脱僵化。在1998年党的六大上，工人党继续坚持内顾型政策导向，从而导致在组建近30年之后，工人党在1999年大选中遭遇历史性挫败，党的支持率仅为0.6%，工人党因而处于内部危机爆发的边缘。

第四阶段是1999~2008年工人党危机深化与战略调整时期。围绕1999年选举失败，工人党领导层进行了深刻反思，认为这是过去几十年错误战略累积的结果。工人党在党的支持者中进行了广泛调研，结果显示党的优势在于拥有斗争精神、富有理想、勇于承诺、保持着工人阶级政党的鲜明特征，但宗派主义、思想僵化、教条主义、口号化、乐于说教也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束缚党的发展。

进入21世纪后，工人党党内争论更趋激烈。受奈格里和哈特等后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工人党倾向于进行反对美国侵略的斗争，致力于组织激进的反战联盟，而很少关注日常生活问题。这一战略使工人党进一步陷入发展低谷，在2003年大选中，党的支持率再创新低。这一状况也导致党的领导层面临严峻危机，反对党的发展战略的多数党员，激烈抨击党的领导层“左”倾、教条化，缺乏对物质议题的关注。在这种情况下，工人党发生分裂，一些传统路线的支持者被开除出党，以青年干部为主的新领导层组建起来。此后，党的路线逐渐发生改变，开始转向围绕日常生活需要的斗争，党的“更新运动”随即开启。

党内危机加之这一时期欧洲社会民主主义的新自由主义“右”转，工人党的深刻变革成为可能。2005年，工人党积极参与比利时反对养老金改革的10万人游行示威，在工会运动中重获声望，数百名工联主义者入党，极大地推动了党的“更新”运动，这也被视为工人党从“干部党”向“成员党”转型迈出的重要一步。路线的改变也使工人党在2006年市政选举中取得了一些实质性进展，对党进行“重新定位”的呼声在党内越来越高。2008年，工人党召开“更新代表大会”，制定了“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全新发展路线，工人党开始走上崛起之路。

第五阶段是2008年至今工人党的渐进性崛起时期。在2008年金融危机及其后的欧债危机中，工人党积极参加反紧缩街头行动，发起向富人征税运动。伴随右翼民粹主义和分离主义的兴起，作为比利时唯一的全国性政党，工人党积极支持“拯救团结”运动；2014年发起反对“昂贵能源”运动，推动政府削减了电费增值税；发起“红即新绿”运动，推动气候问题成为体制性议题。此外，在2010年后阿拉伯地区的政治动荡中，工人党作为比利时唯一反对西方干涉利比亚和叙利亚的政党，发起了大规模支援难民的团结运动。这些斗争和行动进一步扩大了党的社会影响力。

从组织上看，这一时期工人党规模迅速扩大。2007年末，工人党拥有党员2800人，2015年时增至8500人，到2016年时达到1万人，2019年12月已超过19000人。党的基层支部更加巩固，地区和部门领导层实现新老交替，党的研究部门得到新的发展。党的议会选举也取得实质性突破。在2014年的全国议会选举中，工人党历史上第一次获得2个联邦议会席位，在瓦隆和布鲁塞尔地区议会选举中也分别获得2个和4个席位，并获得了52个地方代表席位。到2018年，工人党更是在地方选举中突飞猛进，各地当选代表也从52人增加到157人。到2019年，工人党在地区、全国各层面实现历史性新突破，工人党发展成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重要政治力量。

二、党的战略突破：“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

比利时工人党的崛起，始于2008年党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这次大会改变了工人党的整个路线和发展方向，塑造了近十年间工人党的发展进程。这次党代会的核心主题是“建设一个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统一的党、建设工人阶级的党”。坚持“原则性”与“灵活性”并重，也成为比利时工人党在当前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具有标志性的战略特征。从2008年党的八大到2015年以“团结”为主题的党的九大，“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的基本战略一以贯之，并不断充实和完善，为工人党的异军突起构筑了坚实的思想基石。

工人党的“原则性”包括两个关键点，即坚持马克思主义、坚持社会主义，强调这是工人党在飞速变化世界中的“坚强支柱”。

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是党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工人党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是由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奠定的，主要包括五个组成部分，即认识宇宙、世界和人类的客观和科学态度——辩证唯物主义；认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历史唯物主义；认识人类阶级斗争进程的阶级分析方法；认识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规律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对既拥有巨大成就也遭遇严重挫折的社会主义历史的深入理解。在工人党看来，随着今天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马克思主义甚至比200年前更加具有相关性。2008年危机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危机分析理论在阐释危机原因及其发展进程方面的有效性。工人党将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解释框架，同时也以之为构建替代社会的理论工具，以及进行基本社会变革的社会行动和目标指南。

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理论问题上，工人党尤其强调应该注意两种危险倾向：一是低估研究理论的重要性。要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不是自发实现的，需进行深入研究。理论对于构建原则、战略和策略非常重要。只有能够进行正确的理论分析，才能在不同环境下提出正确的口号、组织形式和行动建议。二是将研究与实践割裂开来。工人党主张研究的目的是推动实践。马克思主义是活的科学，而非现成的公式，需要彻底掌握理论并创造性地应用于当前条件，才能使理论变得更加丰富和多样。也只有通过大量的试错实践，才能推动社会进步。

另一方面，建立社会主义是党致力于实现的目标。工人党提出，党的目标是将所有人组织起来，寻求建立一个没有人剥削人、能够实现生态可持续发展的社会主义社会。在其看来，资本主义尽管曾经取得过历史成就，但已不再能够确保人类与自然的未来。在21世纪，人类社会面临着深刻的经济、生态、民主和文化危机，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提供一个全球性的答案。这一方案绝非是对一个注定失败的体系进行细枝末节的修补，而是需要一种新的范式转变，一种理解世界、人类和自然的替代方式。为此，工人党提出了构建“21世纪的2.0版社会主义”的构想，认为这种社会主义不仅可能而且必要。

工人党描绘了2.0版社会主义的美好蓝图，包括有尊严的生活、高质量的社会保障、平等的权利和机会、安全的环境、丰富的文化发展、洁净的自然环境、多样性的拓展、经济发展与自然资源保护相协调等。2.0版社会主义并不是新自由主义者所谓“危险的虚幻”，工人党为之设计了建立在人的社会性以及人的活动作为历史推动力理论基础上的一整套实践框架，比如对经济杠杆的社会化、有计划的发展、可持续的社会模式、积极政治参与的实现、基本权利和自由的保障、文化发展和繁荣乃至在国际层面的实现可能性，都进行了细致而翔实的阐释和论证。但工人党也指出，2.0版社会主义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在新基础上建立一个无剥削社会的开始，其最终目标是构建一个无阶级社会，抑或真正集体性社会或共产主义社会。

在坚持“原则性”的前提下，工人党强调党也要保持“灵活性”，即适应环境的能力。工人党提出，党的行动不能依据“固定的教条”和“不变的蓝图”，而是要像手风琴演奏者那样灵活，才能应对当今世界的变化。与此同时，工人党也辩证地指出，灵活性的党不是无原则的党。相反，恰恰需要更好地理解和洞察原则，才能使党以更加灵活和创造性的方式来回应政治、组织和行动等日常实践问题。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既要坚持原则性，也要保持灵活性，必须将二者有机地结合起来。工人党认为，这就像人体既需要强壮的脊骨，也需要灵活的肢体一样。没有血肉的躯体难以存活。同样，如果缺乏灵活性，坚持原则就会变成空有骨架。

在工人党看来，战略与策略就像一对“连体婴”。战略决定发展方向、长期目标，策略则意味着找到前进方向上最合适的道路和方法。策略服务于战略，必须依据环境而改变。工人党认为，策略是一门艺术，自有其规则和规律，学会运用策略对党的发展尤为重要。为此，工人党向全体党员给出了30个“好”策略建议，主要包括每一策略行动必须建立在正确的分析基础之上；尽可能构建广泛联系网；充分利用对手间的矛盾；理解道路的曲折性，并适当做出妥协；关注解决民众的日常生活问题；密切联系民众，致力于解决实际问题；积小胜鼓舞士气，不断向既定目标迈进；寻求积极的媒体政策；运用民众能够理解的直接而简练的语言；以事实说话；不断寻找适合环境的组织形式；支持建立广泛的群众性组织；等等。工人党的目标，是能够同时最大化地运用这30个建议，以构建一个具有广泛性、透明性，善于倾听、行动与合作，富于时代气息的现代共产党。

三、比利时工人党政治实践的主要特点

从实践看，过去十年间工人党崛起的过程，就是“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战略的具体落地过程。工人党政治实践的总特征，用党主席梅尔滕斯的话来说，就是努力践行这一战略，坚持“原则、勇气、道德准则和学习欲望”，建设一个强大的共产党，一个真正的左派政党。唯有坚持“原则性”，才能敢于发声、敢于迎难而上，不被大资本的游说者收买；唯有善于学习，不断从构建更为公正社会的斗争中汲取经验，保持党的“灵活性”，才能与时俱进、摆脱思想僵化，始终具有生机和活力。在十几年发展进程中，工人党以“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战略为指导，制定实施了一系列富有特色的行动策略，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坚持激进主义政治定位，聚焦“日常生活”问题确定行动方略。比利时工人党是激进主义立场的坚定践行者。反对新自由主义，反对大资本统治，反紧缩、反欧盟的非民主运作机制，捍卫民众基本权益，是工人党始终如一的斗争目标。但与政治实践中的一些“口号党”“标语党”不同，工人党表现得更加务实和脚踏实地，更能够将社会主义变革计划与具体斗争和直接措施结合起来，超越“宏大叙事”，着眼“日常生活”中“小”问题的解决或改善，来确定党的现实斗争任务、建构党的社会基础。正如工人党副主席佩斯蒂奥所言，在每一不同阶段，工人党都在试图使主题具体化，而不是泛化或提出“大概念”。工人党投入大量时间去咨询、了解民众的所思所想，并以此为出发点，研究如何开展社会行动以及如何传递党的信息。

正是基于这一认识，2008年以来，工人党发起了大量反映民意和民生需求的政治行动。除了上文提及的行动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为人民提供药物”运动。该运动最早源于20世纪70年代工人党建党之初建立的11个社区医疗中心，致力于为社会提供免费的高质量医疗服务。近十年来，工人党相继发起了基于推广公开招标以降低处方药价格的“猕猴桃模式”以及“免费全科医生咨询”行动等，促进了比利时医疗制度的完善，使全国25万人能够通过加入社区医疗中心享受免费医疗，而其中2.5万人正是直接受益于工人党运作的11个医疗中心。此外，工人党自2019年5月以来在议会选举平台上发起的争取最低1500欧元退休金运动，也在很大程度上彰显了党的影响力。工人党的目标是围绕该议题提出一项公民倡议法，但根据比利时法律，该法案必须在议会中表决，而只有征集到2.5万个签名才能提交众议院。在工人党的积极动员下，仅仅几个月间就吸引了10万多人签名。诸如此类的行动，贴合民众实际需要，产生了广泛社会影响，被普遍视为“右翼占主导的比利时政治舞台上的真正的左翼计划”。这些行动也赋予了工人党迥异于其他政党的积极形象，使其赢得了大量反建制者的支持。即使是一些持反共态度的分析观点也不得不承认，工人党的兴起原因在于其现实政策与民众期待息息相关。

第二，捍卫党的身份特征，努力构建与环境相适应的反建制话语体系。与当前西方一些左翼政党在意识形态上的温和化、模糊化倾向相反，工人党在政治实践中不回避、不掩饰党的身份特征。被社会民主党甚至部分西方共产党所抛弃的一些马克思主义重要概念和原则，如列宁主义、社会主义、民主集中制、阶级和阶级斗争、工人阶级政党等，仍然是工人党显著的身份标识。比如，工人党捍卫列宁思想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价值，主张列宁奠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强调民主集中制是党的基本组织原则，要求全党创造性地运用民主集中制；强调阶级斗争是世界历史的发展动力，是以夺取社会权力为目的的政治斗争，绝非接管现有制度，而是废除旧形式以建立新的国家和社会；坚持阶级分析方法，强调工人党仍然是工人阶级的政党，而且这一选择较以往更为重要，等等。

但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则的基础上，工人党也能够从时代与社会环境变化出发，灵活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构建与社会发展实际相适应、能够体现自身价值认知、争取最广泛支持者的话语体系。具有代表性的是其对工人阶级及其阶级意识的认识和解读。在这个问题上，工人党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工人阶级的经典定义，即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雇佣劳动者，但基于团结而非分裂的价值认知，工人党强调工人阶级不仅指工厂工人，还包括白领、公务员、失业者、青年、知识分子、自雇者等广泛社会阶层。因此，它认为比利时工人阶级在某种意义上不是萎缩而是扩大了；不过，较之以往工人阶级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比如工人阶级变得更加多样和分散，劳资矛盾仍然存在，却变得更加隐蔽、更不集中，工人阶级未能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阶级具有改变社会的能力，等等。在这一形势下，工人党的重要任务就是向分散化的工人阶级灌输阶级意识。在工人党看来，这是一个重新捕获、增强意识、动员和组织工人阶级的过程，因而需要运用一些通俗易懂、直指这一矛盾核心的话语。为此，工人党提出了“以人为本，而非以利润为本”等口号，同时强调这并非表明阶级消失于所谓的“人民”（people）概念之中，而是重新夺回一些重要概念和词语的文化霸权的努力。此外，反紧缩、追求社会公平正义与应对气候变化斗争相结合的“社会气候革命”（social climate revolution），反对右翼民族主义和分裂主义、主张国家团结与统一的“我们是一体”（Wij zijn één），以及诟病欧洲官员的政治“旋转门”及其高薪酬的“左翼反对大资本的欧洲”等创新性话语的提出及其实践，也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党的行动空间和社会认同度。

第三，辩证认识议会斗争与社会运动的关系以及执政的可能性。与当今多数西方共产党一样，工人党也是走议会道路的共产党，但比较而言，工人党对议会内外斗争的逻辑关系持有更为清醒的理解。显著的议会存在与持续性的街头斗争相结合，是十几年来工人党独特的政治行动方式。一方面，它承认议会斗争的重要性，认为只有参与议会，才能提出党的议案，在议会中发声支持社会抗争；另一方面，它也充分认识到议会斗争的局限性，强调参与议会本身并不是工人党的最终目标，议员工作只是工人党解放事业的一个环节，而不是政治斗争的最后阶段。工人党坚决反对“议会主义”，反对将所有工作都诉诸议会，强调社会斗争是党的基因，变革的动力在于街头活动和群众运动，“民众的实际动态是党的生命线和力量源泉”，主张议会外倡议和行动在党的工作中具有优先权。工人党明确规定党的工作原则是“街道-议会-街道”，要求党的议员把更多精力放在社区、工厂、人民协会，对民众诉求进行细致分析，并将其声音传递回政治机构。工人党非常赞同罗莎·卢森堡在100多年前提出的观点：“尽管特殊的政治形势可能会暂时地使各国工人党更多地专注于实现某些目标，但以政治斗争为基础仍然是我们纲领的永恒基础。”

工人党对于当前阶段党执政及可能面临的问题也有着清晰的认知，体现了该党的务实态度和作风。工人党不反对参与权力和决策，并在地方层面积极参与执政联盟，但也明确提出当前不会寻求在联邦层面执政。因为在其看来，现在缺乏必要的执政条件，即使执政，也不可能左右政治决定，必将处于法国社会党前领导人密特朗所谓“执政但没权”的状态。在当前资本主义社会，政府没有真正的权力，大量跨国集团的游说团体影响决策，一些内阁官员甚至直接就是大资本的代表。同时，在整个欧洲层面，目前也无法打破新自由主义的统治地位。在这方面，希腊激进左翼联盟政府的经历尤其给工人党提供了有益的教训和启示。工人党认为，激进左翼联盟政府胜选执政，拥有相对激进的反紧缩计划，但选择了“在不触动真正当权者的情况下执政”，从而最终屈服于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实践表明，要找到解决时代问题的战略，必须质疑整个统治权力，而若要动摇这一权力，则必须拥有强大的反对力量。这种反对力量除了赢得选举，更需要拥有一个社会运动和组织，拥有影响某种意识形态霸权的能力。工人党作为一支社会力量，需要时间成长，也需要时间形成能够实现力量平衡的对策。对工人党而言，这才是更清晰、更务实的策略。

第四，采用“普通工人工资制”，以防止党的领导者异化，保证党的健康运作和独立性。工人党广为人知的一个做法，是将巴黎公社的重要原则“普通工人工资制”付诸实践，规定党的领导人和议员只能拿相当于平均工资的收入，并保证不利用其职位获得其他收益。工人党的逻辑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如果你不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那么你最终会从你的生活出发进行思考。”要作为工人和人民的代表，就必须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住在工人阶级社区、拿普通工人的工资，才能深刻了解民众关切。而如果每个月赚取6000~10000欧元的高薪（这是议员和部长的薪资标准），就会丧失与现实社会的联系。为此，工人党规定，以比利时目前的薪资标准，党的领导人及其议员每月只能拿到1600~1900欧元的工资，剩余部分上缴党费。这一做法树立了工人党清正廉洁的新形象，也使党在财政上具有了一定独立性，保证了党的健康运作。

第五，坚持工人运动导向，以更具开放性、包容性态度对待工会以及其他社会运动和团体。作为工人阶级政党，捍卫工人权利，推动工人运动发展，是工人党的责任和使命。近年来，工人党参加了比利时几乎所有重要的罢工和抗议行动，无论是反对联邦政府的紧缩政策，还是铁路工人、公交司机、清洁工、医疗人员的部门罢工，工人党都积极发挥领导作用或参与其中。而与此同时，工人党也主张广开大门，加强与进步社会组织和人群合作，将国内所有反抗行动和组织团结起来，共同开展反霸斗争，并强调这种共同斗争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实质性因素。2015年，工人党调整党标，除基本的红旗图案外，还添加了多色彩旗，以表达与不同社会运动间的密切联系。

多年来，工人党还围绕特定领域、目标人群和具体议题发展了一整套运动、组织、倡议，比如少儿先锋队（Pioneers）、青年红狐（Redfox）、高中生和大学生的COMAC等青年运动，反对性别歧视、追求性别平等和反对家暴等问题的妇女运动（Marianne），援助难民的“无边界友谊”组织，等等。其中，自2010年开始举办的“Manifiesta”节，迄今已经走过十年历程，每年都有数千名来自比利时以及其他国家的工人、工会成员、进步人士参加，现已成为比利时最大的团结节日。此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工人党对工会运动的态度。与一些共产党明显的宗派主义立场不同，工人党强调工会应实现最大限度的团结，认为划分成相互竞争的工会对工人不利，会导致不必要的冲突和分裂，主张各工会应该以一种建设性的方式加强合作。不管是何种“颜色”的工会，只要是为了捍卫和促进实现工人权利与要求，工人党在重要社会斗争中都将与之进行联合斗争，从而展现了开放、包容、互动、合作的基本精神。

四、思考与启示

作为逆势崛起的一个“例外”，比利时工人党的兴起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和反思。为什么在当前面临的外部环境大同小异，且在历史传承、组织规模、社会基础等方面远不及西方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诸多传统大党的情况下，比利时工人党却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异军突起？通过上面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战略的提出及其实践，对推动工人党近年来的历史性飞跃具有决定性意义。对仍然处于发展困境和战略选择迷茫中的西方共产党来说，工人党的成功之路显然也具有重要参考和启示价值。

以理论战略的演进为线索，近30年来西方共产党基本上可以划分为“传统”与“现代化”两种截然不同的发展路径。前者以一些相对激进的共产党为代表，对社会主义传统理论继承得比较多，意识形态色彩浓厚，作为“左翼之左翼”的身份特点突出；后者在意识形态和理论上的新发展比较多、变革幅度比较大，转型程度较为显著。但从30年来的实践看，这两种发展路径呈现的问题越来越多，且走向“极化”的趋势越来越突出。比如，“传统”类型在思想上越来越僵化、教条化、程式化，将对原则的“坚守”等同于“固守”，拘泥于传统界定、脱离实际，在一些事关党的发展前途的重要问题上不能结合时代环境变化做出相应调整和改变。再比如，“现代化”类型在战略策略上过于灵活，过分强调理论的实用性，在战略调整时妥协过多，自身特色保持不足，导致党的原有的一些鲜明特征越来越弱化。从两条路径的发展结果看，目前相关党或者难以打破支持率“天花板”，或者传统选民流失严重，党的力量和影响越来越萎缩，在地区、国家政治中的生存空间愈益狭窄和边缘化。西方共产党要摆脱困境、有所作为，在理论战略上必须进行新探索、努力实现新突破。

比利时工人党近年来的实践，在理论战略上为西方共产党提供了一个可资参考的新范本。“原则性”与“灵活性”相结合本身并非什么新主张，在国际共产主义和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不同时期、不同阶段，都有过具体实践和成功运用。工人党理论和实践的重要意义，是在当前西方共产主义运动“两极化”的战略选择困境中走出了一条“新”路。这条“新”路以深刻总结自身发展的经验教训为基础，从变化的社会环境出发对“原则性”与“灵活性”进行创造性阐释，通过制定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策略，有效避免了当前西方共产主义运动的两种极端倾向，在坚持原则与灵活运用策略之间实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这条“新”路也为长期困扰西方共产主义运动的一些重要理论问题提供了“答案”，比如到底应该如何在实际行动中将议会内斗争与议会外运动结合起来；如何正确处理党的具体政治行动策略和党的长远发展战略之间的关系；如何正确处理保持党的独特身份和独立行动与扩大社会联系和支持之间的关系；等等。以之为镜，有利于各国共产党进行深入反思，积极修正和完善自身的战略策略，探索更加适合各自国情党情的发展方向。这条“新”路或可以称为当前西方共产主义运动的“第三条道路”，或许会成为西方共产党摆脱发展桎梏、实现逆境突围之路。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

网络编辑：张剑

来源：《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展报告（2019-2020）》，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6月，第253-2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