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鹏、孔扬: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关系研究中的阿尔都塞资源
从狄慈根首先使用“辩证唯物主义”术语起,“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问题就开始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的一项母题。在第二国际理论家梅林、普列汉诺夫等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性质的总体理解中,实际上就已经内蕴着“辩唯”与“历唯”究竟孰为解释原则的隐匿冲突;苏联的原理教科书与东欧实践派之间也存在着“二唯”关系的明显对立;在当代中国,随着教科书改革在论坛领域所实现的研究范式转换,理论界在总体上已经把历史唯物主义视为新世界观的真正解释原则。然而,这一转向主要是依赖国内学者对原理教科书的批判而得以推动,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相关研究的借鉴较少。实际上,阿尔都塞等人对于“二唯”关系有着极具深意的探讨,是我们加深相应研究的重要思想资源。
一、两种新唯物主义概念在阿尔都塞运用之中的复杂微妙关系
与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相仿,阿尔都塞接受了约定俗成的术语,沿用狄慈根以来形成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概念;与卢卡奇等人也一样,阿尔都塞在使用这两种新唯物主义概念的过程中,有着自己特殊的内涵理解。简言之,阿尔都塞所理解的“二唯”术语,与苏联哲学教科书的定义大相径庭。在苏联教科书体系中,“辩唯”是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观,“历唯”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后者是前者在历史领域的推演。但对于阿尔都塞而言,历史唯物主义(被他理解为科学)却并不是辩证唯物主义(被他理解为哲学)的一个分支。阿尔都塞这样写道:“我用理论一词确指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在创立历史唯物主义——历史理论的同时,马克思创立了一种新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我特地用了约定俗成的术语来指出这一断裂的双重成果”。阿尔都塞强调,他特地采用了约定俗成的术语,这里的潜台词是说,他的理解并不同于约定俗成的看法。
所以我们就开始追问:阿尔都塞所秉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与苏联哲学教科书之间是何关系?综观阿尔都塞的多处论述,我们会发现他时而在表述上与苏联教科书大体相同,时而则明显不同。这种自相矛盾,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如果借用阿尔都塞本人“征候阅读”的范畴来表达,恰恰是这种隐含、纠结、矛盾、暧昧,才内蕴着思想深处的张力,内蕴着思想走出自我而向前发展的契机。具体来说,在一些场合里阿尔都塞与苏联教科书一样,也采取普遍科学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即:认为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意义在于揭示了全部存在(自然、社会和思维)运动的最一般规律。阿尔都塞《关于唯物辩证法》一文就是这种观点的系统表达:“马克思主义矛盾的特殊性在于它的多元决定性……矛盾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动力”,“辩证法的这个定义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理论意义”。由此可见,阿尔都塞也将唯物辩证法看作普遍科学,这正是与苏联教科书相同的哲学观;如果说有一些不同的话,那么也仅在于阿尔都塞强调多元决定论,而不是教科书的一元决定论。
不过,在这种看似科学主义的哲学观之中,阿尔都塞又与苏联教科书不同,他明确指认马克思主义哲学以人(而不是物质)作为解释根基的原则。在上文所引的关于辩证法的基本定义之后,阿尔都塞立即又补充道:“这个定义只是通过使人想到的具体内容而存在……它不以否定、分裂、异化、扬弃等作为基本概念,但换上另一个更适合真实实践的概念。”可见,阿尔都塞的目的是“换上另一个更适合真实实践的概念”,也就是要将辩证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释原则,由远离人的实践的抽象物质范畴,向围绕人的实践的多元决定范畴翻转。
如果说他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这一种定义尚且是指向属人原则,而并未明确定位于属人原则的话,那么另有些场合,他所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则超越了普遍科学式(默认思维与存在的自在同一性)的理解,而是定位于揭示思维与存在矛盾关系的认识论反思:“马克思主义应该……成为认识论问题的对象”,“对于一种既作为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同时又作为哲学(它能够认识各种理论形态的本质和历史,因而把自己当作对象的情况下,也能够认识自己)的辩证理论,这是必然的事情”。这种哲学观是不同于苏联教科书模式的,它的思维方式不是对世界整体进行直观、从特殊规律中归纳出宇宙发展的普遍规律,而是将任何一种规律作思存有限性统一的理解,即自觉到人只是以既定的思维基础来把握实在运动,因此人的思维与存在之间存在着永恒性的矛盾关系。简言之,这种哲学观也就是胡塞尔意义上的对自明性的分析、哲学的思维态度。在阿尔都塞所体认的这种认识论反思之中,正内蕴着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解释原则。因为思维的基础,进而思维把握实在的基础都在于人的实践,所以只有立足于实践的发展、历史活动的展开,才能真正理解思维与存在矛盾关系的真实来源。
总之,阿尔都塞在各种著作中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观都有着两种迥异的理解。第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显性的理解,即在表面上等同于普遍规律说、等同于苏联教科书的理解,也即科学主义的理解。第二种我们可以称之为隐性的理解,即在理论深层不同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以人的实践作为解释原则的理解,即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解。接下来我们就分别考察这两者。
二、辩证唯物主义作为阿尔都塞的显性理解
在《关于唯物辩证法》一文中,阿尔都塞明确把辩证唯物主义看作马克思主义关于“全部存在”的整体哲学,而把历史唯物主义仅看作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对于前者即他所理解的哲学,阿尔都塞又进一步地将其解释为多元决定论。他在《关于唯物辩证法》中写道:“建立在矛盾多元决定基础上的转移和压缩,由于其在矛盾中所占的主导地位,规定着矛盾的阶段性,这些阶段构成了复杂过程的存在,即事物的发展。”我们将阿尔都塞关于唯物辩证法(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这一定义称为“显性理解”,原因是阿尔都塞在明确界定的意义上承诺了这一哲学观。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科学主义流派的最大代表之一,这种普遍科学式的哲学观也最能象征其哲学立场。与此相对应,在下文中,我们将阿尔都塞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真正解释原则的理解方式称为“隐性理解”,原因是这种哲学观隐而不显,但却因此而愈发具有思想张力。
从文本资源上看,阿尔都塞对辩证法的显性维度解读,主要是依托对列宁《哲学笔记》与毛泽东《矛盾论》的再发挥来进行的。阿尔都塞写道:“关于什么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特殊性这个问题,在列宁和毛泽东的著作中可以找到解答……我们只要追根究源和加以发挥就可以了。”显然,阿尔都塞的这种看法包含着双层含义,一是默认列宁和毛泽东的辩证法观已经完善(已经揭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质),二是要求在此基础上加深理解和加以发挥。具体来说,他主要是发挥了《矛盾论》的矛盾结构学说。毛泽东在矛盾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上,有特别重视矛盾特殊性的倾向,阿尔都塞据此将之阐发为辩证法的多元(矛盾的特殊性)决定论,并将之与他所理解的黑格尔矛盾观即一元决定论对立起来。阿尔都塞认为,黑格尔的一元决定论本质上是自我封闭的,其所推动的“发展”是返回到自己而无所进展;毛泽东的多元决定论本质上是自我开放的,其所推动的发展才是真实的前进、丰富。
阿尔都塞对毛泽东的哲学观采取了全然认同的立场,他并未注意到《矛盾论》尽管在理论术语上源自《哲学笔记》,但却是以毛泽东本人素朴的辩证法立场来理解矛盾范畴的。列宁的《哲学笔记》指出,“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而不是未经认识论反思的素朴直观;不是靠感官去确认事物的运动与联系,而是靠思维去把握概念的运动与联系。这样一来,毛泽东的直观思维就决定了阿尔都塞的直观思维。从多元决定论出发,阿尔都塞又引申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一般原理:“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矛盾的特殊性的这个定义中,就能认识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本身。”既然辩证法一般原理已经被揭示出来了,下一步的工作就是予以科学验证:“这条法则关系到‘世界的一切存在’”,“为了证实辩证法具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意义,我们还要把它放到其他内容和实践中去检验”。由此可见,阿尔都塞把唯物辩证法自然科学——横断科学化了,将之看作与新老“三论”等整体科学一样性质的普遍科学,而把多元决定的矛盾模型当作具有最大应用域的万能公式。他的这种思维方式其实是极其古老的哲学观的延续,即将哲学视为真理大全;特点在于阿尔都塞要在当代条件下,拿自然、历史、思维等“全部存在”作为验证对象,去求证唯物辩证法的普适功能。
这种理解模式所造成的困境,就是在逻辑上预设着马克思是神一样的预言家,马克思主义哲学是能回答一切问题的万能公式。想一想苏联教科书所提供的原理加实例的教学法,不正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体现吗?这种解释框架“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不管是全球化的发展还是陨石坠落地球,无论宇宙发生了什么事变,都是对我已然掌握的绝对真理的证明。这同时也就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哲学总体性质的显性理解中包含着的悖论。显然,这种以物观人的理解方式不可能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来面目。相反,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隐性理解中,则包含着新世界观的真实内涵——以现实的人及其发展为解释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
三、历史唯物主义作为阿尔都塞的隐性理解
阿尔都塞如果深入思考其上述(对唯物辩证法的)显性理解中所隐含的逻辑推论,那么肯定会大吃一惊。但西方的马克思主义者由于多处于政治体制外进行思考,所以不会对理论完全采取苏联模式教科书的形而上学立场,即辩护论的立场。因此在阿尔都塞的多重语境当中,我们会发现一个重要的现象:在实际解释辩证唯物主义的思维过程中,他又走向了自反,即常常将历史唯物主义置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更深一层,所以实质上又将“历唯”而非“辩唯”当作了解释原则的真实内涵。这种理解路径实实在在存在着,但较为隐蔽,所以我们称之为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隐性解读”。这是本文关注的焦点。
同样是在收录了《关于唯物辩证法》的《保卫马克思》论文集中,阿尔都塞表达了另一种思路。首先,是继续表明他的显性解读的立场:“马克思通过创立他的历史理论,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但还要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提供更多的存在理由和理论根据。”阿尔都塞想说的是,历史理论(历史唯物主义)只是马克思主义一般哲学的基础,止步于此是不够的,还需要上升到一般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的更高层级。那么究竟如何实现这一上升呢?他的思路是“以退为进”,他要求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著作《资本论》中去升华出辩证唯物主义。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写道:“用经典的术语来说,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前景还有待于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而辩证唯物主义的深化本身又取决于对《资本论》严格的批判性研究。”阅读《资本论》是阿尔都塞所从事的一项主要工作,也是他认为的深化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不二法门。
这种路径选择与苏联教科书的进路是截然相反的:苏联教科书是先以联共布党史教科书和《唯批》、《反杜林论》为底本,构建出一套形而上学体系,《资本论》的地位最多是这个体系的特定推演,而阿尔都塞则认为没有《资本论》,就没有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理解。阿尔都塞自觉省察到了对资本的研究(即具体的历史科学)与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之间的内在关系,并非个别与一般那么简单。他这样写道:“由于新哲学同新科学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新哲学就很可能会和新科学相混同。《德意志意识形态》把哲学或者当作实证主义的泛泛空谈,或者当作科学的暗淡影子,从而完全接受了这种混同。”阿尔都塞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这种批评,其实只是他本人思想矛盾的一种反映。一方面,他敏锐地把握到了马克思主义的新科学与新哲学的二位一体,另一方面,由于受到第二国际以来盛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观的影响,他又总是想按传统哲学的思路,从新科学(历史唯物主义)中讯问出有别于它、能够为其提供宇宙论解释的新哲学(辩证唯物主义)。他始终不能径直地把历史唯物主义直接把握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不能彻底承认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与哲学的二位一体;不能把辩证唯物主义理解为第二国际以来(直至苏联教科书),人们按照传统哲学思路来比套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形成的一种根本误解。
但阿尔都塞毕竟将症结暴露出来了。他的这种纠结、两难,正是从传统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走向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理解的关键契机。阿尔都塞认为,是新的历史理论的创立才在哲学中引起一场革命,而不是先有了对宇宙普遍运动规律的占有才演绎出新的历史科学;这就等于说,不是先有了辩证唯物主义才有了历史唯物主义,恰恰相反,先有了历史唯物主义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总而言之,尽管从狄慈根、梅林、普列汉诺夫以来直至苏联原理教科书的马哲观,在显性层面让阿尔都塞不得不采取约定俗成的概念,但他的独立思考,尤其是解读《资本论》的成果,又促使他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将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新世界观真义的突破。
最后,我们举阿尔都塞的征候阅读法为例,分析一下由于缺乏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自觉而造成的方法论缺陷,从而反向论证其将这一隐性理解转化为高度自觉的应然性。关于征候读法,《读〈资本论〉》一书写道:“征候读法就是把所读的文章中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而另一篇文章也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前一篇文章中。”征候读法要求把脉文本的征候,于无声处听惊雷,揭示掩藏在文本幕后的真实内容。以劳动价值定义为主要的案例,阿尔都塞阐述了他所理解的《资本论》征候阅读法。在资产阶级古典政治经济学当中,劳动价值被表述为:劳动(……)的价值等于维持和再生产劳动(……)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其中,两处省略部分是阿尔都塞故意圈出的空白。阿尔都塞认为,这两个空白正是思想的“征候”所在之处;在阅读古典经济学著作的过程中,马克思正是由于聚焦于这两处征候,才实现了经济学原理的重新发现。两处征候是沉默,但这种沉默正是独特表达,解密这种沉默的结果就是新发现。对此阿尔都塞写道:“我们只要……用‘劳动者’代替‘劳动’一词,问题就解决了……那么如何把第一个概念‘劳动’同第二个概念‘劳动者’联系起来呢?马克思建立起表述的联系,他在这种表述中引入和重新建立了劳动力的概念,而这种概念已经存在于古典经济学回答的空缺中。”
在看似完善的定义中发现纰漏,在文本的沉默之处寻找引爆机关,“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既是阿尔都塞对马克思解读古典作家之方法的特定理解,又是阿尔都塞要求研究《资本论》的当代读者奉行的方法。征候读法要求读者深入到《资本论》的深层结构,冲破断章取义、囿于实证知识罗列的既有方法弊端。但阿尔都塞所阐述的征候读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往往将《资本论》的科学发现视为对古典经济学的纯粹理论解蔽,而忽视了最为关键的世界观前提,忽视了马克思是以资本主义运行为事实基点、以无产阶级利益立场为价值基点才得以实现经济学——哲学变革的事实。按阿尔都塞在某些场合的说法,研究《资本论》就像参悟禅机一样,不假外求,发明本心,只要打通智慧之门就能得其堂奥。然而,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宗旨正是要打破从主观世界中求得解放的幻想,历史唯物主义要求从时代土壤和斗争实践中汲取真正的问题,对问题的探索不能靠对古典文本的补白来完成。
《资本论》的理论创制(历史性的认识论)根源于现实资本的历史运动,而不是经济学家的头脑。阿尔都塞虽然在其他场合也阐发过这一点(例如,阿尔都塞反对人们机械地认为马克思的学说源于黑格尔的看法。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关系,并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传承,而在于现实问题式的变迁;这种由问题式带来的变革,甚至连马克思本人都误以为是黑格尔理论催生的产物),但即使如此,阿尔都塞对征候读法的阐发,确实有抛开现实历史、局限于文本逻辑的倾向。而造成这一方法论缺陷的原因,正是他预设了辩证唯物主义的静态真理,却缺乏把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新世界观的自觉态度。这就又一次显示了阿尔都塞两种唯物主义观之间的隐匿冲突。阿尔都塞这些充满矛盾张力的思想,有待于纳入到我国学界的视野而成为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背景资源。(注释略)
(作者单位:通化师范学院;空军航空大学)
网络编辑:张剑